《攻略那个病美人师尊[穿书]》作者:唐不弃 文案: 一夜之间。 白室山掌门庚桑画失踪。 掌门首徒原胥失去了元阳。 众师弟:大师兄你那晚到底干了啥?好奇宝宝脸 一不小心穿书来的大师兄*原胥:无可奉告。 后来众师弟发现,原胥身边突然多了个玉雪可爱的小娃娃。小娃娃咬字不清,奶声奶气地使唤他:芫荽,我要洗jiojio,要穿新衣裳,还要吃糖葫芦! 众师弟:大师兄你有儿子啦?惊恐脸 原胥瘫着一张脸。无可奉告! 提醒: -双男主,1v1双c,有前世今生,攻元身不是人(神兽) -某种原因,师尊会有段时间返老还童。 -师尊恢复成人模样前绝对和谐 cp:人狠话不多的忠犬攻x霸道女王狮虎受 庚桑画:我不老!!关门,放芫荽! 原胥:我不恋童,我是年下攻。汪!汪汪!凶残二哈脸.jpg 内容标签: 前世今生 仙侠修真 甜文 穿书 搜索关键字:主角:庚桑画,原胥 ┃ 配角:下本《[ABO快穿]攻略那个渣贱系统》 ┃ 其它:晋江独家,谢绝转载 一句话简介:大师兄他荡漾了 立意:荡邪驱魔,义不容辞。 第1章 偷窥 嘭! 一个白衣人影如同炮弹般冲了出去,随后又被人用脚射回来。 白衣人影悲惨地趴在白室山地皮,屁股高高撅着,吃了一嘴泥。抬起头,嗷地叫了一声:“大师兄,你下脚太狠了。” 原胥微眯起眼,在阳光下打量这个倒霉催的小师弟之一,乌黑长鞭的鞭柄敲在手心,转过脸,冷声训斥道:“都打起精神来!否则就像小六一样,只有吃土的份儿!” 七月流火,蝉鸣高树。 白室山上一百来号弟子身穿素淡白衣,仰头听大师兄训话。 人人一脸孺慕。 这是原胥穿书的第十二年。 作为一个不知道剧情也不记得人物结局的仙侠世界大师兄,原胥觉得自个儿很冤! 他不喜读小说,早晨五点准时起床,跑步半小时后一碗粥三个馒头。 水龙头拧开,水流直下三千尺。 他肌肉虬结,腹肌人鱼线应有尽有。 他肱二头肌最适合壁咚。 ……他二十八岁的人生还没来得及为谁做过俯卧撑,就这样猝不及防地穿了。重新回到了愣头青一般的二十岁。 “抬头!收腹!” 原胥手敲教鞭,目光如同一把AK47,逐个扫视。 “报告大师兄!” 年纪最小的掌门亲传弟子十二蹦出来,挺胸凸肚,神秘地冲他挤了下眼睛。 于是众人都知道这是要说有关师尊的事情了。 满堂哄笑。 “肃静!” 原胥敲了下十二的肚皮,然后收住笑,道:“师尊又叫你下山买酒了?” “大师兄你真是神了!”十二大拇指一翘,娃娃脸笑出一双酒窝,讨好道:“这次我可没私自下山!” 十二说着从袖中掏出一袋碎银子,递给原胥。“喏,镇子上老蒋家闺女给的,里头还藏着个她绣给你的荷包!” 原胥头疼。“给你你就要?你不能扔了?” 十二一脸理直气壮。“姑娘家给的荷包怎么能扔?” 原胥更头疼了。 “给师尊把钱送回去!”原胥对十二道。 十二一步退出三丈外,犹嫌不够,嗖地一身飞上了树梢头,居高临下对原胥扬起下巴神气地道:“我不去!师尊让我买酒,我把他钱袋子都给你了。要去你去!” “凭什么?”原胥冷笑。 “因为你是大师兄啊!”十二说的很大声,比提起老蒋家闺女的荷包更大声。“师尊发起脾气来,就连白室山地皮都得刮掉三尺。大师兄你不扛把子,谁扛?” 原胥气结,竟不能反驳! 原胥手里捏着钱袋子,就像是捏着一座白室山弟子的命,沉甸甸的,叫人心里头瘆的慌。 ** 一盏茶后。 原胥捏着白室山一百多条人命,站在白楼前敲门。 笃笃笃! 笃! 三长一短,是他穿到这个世界来以后,教给白室山人民的摩斯密码。 白楼内音声不闻。 三层阁楼内,只住着师尊庚桑画一人。 原胥抬头看了眼天色,太阳悬挂在头顶,在古人算来应该是正午。按照惯例,这时师尊应该是躺在竹榻上吃冰镇果子。 原胥叹了口气,凑到金铜色小门前,猛地腹提真气大喊一声:“师尊——!西瓜来了!” 吱呀一声。 门自内打开了。 一只玉白色的手,迂尊降贵地伸过来。 手心朝上,修长指尖微屈,勾了勾。 原胥认命地从门缝内挤进身子,探头朝内张望,见他家师尊果然白袍随意地挂在身上,胸襟大敞,长发也未梳,赤脚走下来给他开门。 “师尊,虽然是七月的天气,你这样贪凉也不好。”原胥先将钱袋子拍在师尊手心,然后耐心地与他解释。“十二下山,没与你买酒。老蒋家隔日送瓜上山。” 回应他的是一个白眼。 庚桑画从鼻孔里冷哼了一声,收回玉白的一只手,拢在袖子里。然后走回软榻,背对着他,独自一人生闷气。 原胥走过去,好声好气地哄他。“师尊,你如今神魂不稳,前几日险些走火入魔。这酒不能再多喝了!” 庚桑画不理他,低头从钱袋子里扒拉出一只荷包来。素白的底色,绣着一丛青竹,边角以极小的七彩线绣着一个“原”字。束口处,系以双色彩线编织的同心结。 “老蒋家闺女又想嫖你?”庚桑画斜乜了他一眼。 原胥苦笑。“弟子没敢接。” 庚桑画手心里翻来覆去地掂量这个荷包,半晌,冷笑一声。“你入门也有十来年了。头些年人痴傻,只知道练剑,如今年岁大了,一门心思想抛弃我这个老人家去娶妻生子。可怜我当年一把屎一把尿地带你……” “咳咳,”原胥听不下去了,蜜蜡色的脸皮很薄,耳朵尖子有点红。“师尊,弟子上山时已有八岁,可以自己如厕了。” “怎么着,你还想驳我?”庚桑画赤脚踩上榻,整个人比原胥高出一个头,居高临下地蔑视他。“我就知道,每次提起老蒋家这位姑娘,你就一心维护她!你心里头哪有我这个师尊!” 原胥摸着鼻尖苦笑。 他来了十二年,至今还没摸清这位师尊大人的古怪脾气。只记得原书中白室山剑法纵横天下,他这位宝贝师尊号称天下第一剑。 说来惭愧!跟师尊练了十二年的剑,他到现在也不知道天下第一的剑法应该长啥样,就这样一不小心混成了掌门大弟子。 再然后,由于师尊太懒,他又一不小心混成了整座白室山扛把子的大师兄。 身为扛把子,做人自然不能太计较。 于是原胥放软了声线,轻巧地拎着话题转了个弯。“师尊,弟子替你梳头。” 庚桑画人还站在榻上,光润的脚趾指甲莹润,呈淡粉色。长发披了半张脸,倒不影响他老人家一副好相貌。 天下第一剑畏垒道人,当真生的人如其名,眉目如画。 “算你识相!”庚桑画扬起下巴,就在榻上盘腿坐下,勉强地道:“就梳你前日那个样式。” 原胥自窗下镜架前拿起一把玉梳,淡声道:“你是师尊。弟子那样式,不适合你。” “怎地不行?”庚桑画又不高兴了。 “弟子未戴冠,肩后可以散发。师尊你……”原胥突然迟疑,梳子下,师尊墨一样的发在他指尖滑过。 原胥突然好奇,庚桑画到底多少岁了。 在穿进书里之前,他是个标准的现代人,对古人并无了解。对于虚构出来的仙侠世界,更是一无所知。 据白室山众师弟们偶尔提起,这片大陆在千年前曾战火纷飞,当时修仙的三大上古宗门集体覆灭。千年前,魔出,三大宗门数千条尸体挂满林野。庚桑画来自那个传奇年代,自尸体堆中爬出,一人一剑,最终成就了天下第一剑的名望。 但魔到底是什么样子,被诛了没,庚桑画又是怎样逆袭的,这些统统没人知道。 知道的人,都死了。 庚桑画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赤脚站在塌上,想了想,又道:“不,你别打岔!” 庚桑画双手叉腰,气势十足。亏他长得倒是一表人才,眉目如画,说起话来却蛮横不讲道理。“为师就是想要梳你那个头,你说怎么地吧,梳,还是不梳?” “梳,梳!这就给您梳。”原胥无奈,无声地在内心叹了一口气。 “去,给为师把那面铜镜拿来,我要瞅瞅你这小子有没有糊弄我。”庚桑画吵赢了,喜滋滋地,却又生了别的事端。 原胥再次无声叹息,从窗下取过铜镜,递与庚桑画手中。 庚桑画左手举高铜镜,从镜中可见到自家那张十分清俊的脸,长眉入鬓,眼波儿天然带着烟笼雾罩般,黑发如墨汁一般披洒在肩头。他身后则站着个身穿雪白弟子袍的高大男人——他的大弟子原胥天生蜜色肌肤,对他说话神态总是毕恭毕敬,但总哪里透着说不出来的怪。 原胥的脸在铜镜中时隐时现。 有时原胥低头给他梳理发丝,便可以看到原胥的下巴弧线从镜子中一闪而过。有时则是原胥那双修长的手指从他发丝间,游鱼一般穿梭。 原胥生的朗眉星目,是这个时代罕见的小麦色。整个修仙界,大约也只有他家原胥是这色儿的。 庚桑画唇角一勾,恰撞见大弟子原胥的眼神。 师尊,你又偷窥我。 那双眼睛如是说。 第2章 吃瓜 隔日,到了原胥说的“有西瓜吃的日子”,只可惜瓜没来。 第二日,瓜没来。 第三日,庚桑画已经怒了。 卯时刚过,庚桑画便起身上了屋顶,照例是懒得梳道髻,披头散发,烟青色纱衣内春光如许,早早地去观望他的那筐西瓜。 这千余年来,白室山内岁月寂寂,一切如常。常的简直令他发闷! 庚桑画翘脚盘坐在屋顶,乜眼,神识不过也就这么一抖擞,桃花眼底瞬间便将四周都收入。 一个背着瓜筐的身影正沿着山门界碑处走入半山腰,身影娇小,头顶着块蓝布帕子。 “……喂,你们大师兄在不在?”送瓜的蒋姑娘脸蛋红彤彤,蓝布帕子下笑容甜蜜蜜。 白室山众弟子们轰地一下都笑起来,把十二推出去。“快去把大师兄喊下来!就说蒋家闺女来找他啦。” “要去你去,我可不去讨他晦气!”十二笑着,拼命往后躲。 “哎呀,小十二,平常就你和大师兄最好。你不去谁去!”众人不由分说,簇拥着倒霉的十二一路往山上走去。 蒋姑娘跟在后头,像是有些不好意思,笑的格外腼腆,却也显得更甜了。 十二一回头,发现蒋姑娘背后还背着一筐西瓜,立刻大声道:“快把西瓜给接过来!咱师尊可爱吃西瓜了!这筐子西瓜要是磕着碰着,摔破了一点皮,回头师尊就揭了你们的皮!” 十二猴子似的,跳起来,从人群中扒拉出一个来,哐当一下就将筐子挂那人背上。 ** 从半山腰往上爬,为了给顶峰明月小楼的师尊庚桑画送筐西瓜,众人足足得爬半个时辰。 说起来,白室山大师兄原胥住的地方,倒是距离师尊所在的小楼也挺近。只是两人各自居在不同山凹,楼也面对着面,可遥遥相望。 师尊所在的那个楼叫做明月小楼,大师兄所在的则取名为银雪阁。 银雪二字,听起来十分的清冷。倒不是原胥这个人刻意要与大家疏远,而是他门前那一片不知为何常年生长着白色雾凇。一年四季,哪怕是炎炎夏日,这白色雾凇上如霜似雪的挂着的冰条却始终都不化。自打原胥来后,这些白色雾凇越发生长的繁茂,月光森林一般。远远看去,的确是银光似雪。 恰好引路的十二一回头,对蒋姑娘笑着说道:“咱大师兄吧,是全天下找不着的一个黑皮,却偏要住在这个四处都是雪松银光的地方。” 蒋姑娘立刻不高兴了。“你这人怎么说话呢,你们大师兄那个肤色叫真汉子!” 蒋姑娘正怼十二怼的欢,突然听见山上遥遥传来一个带笑的声音。 “过奖,过奖!原某愧不敢当!” 刷的一下,蒋姑娘的脸就红了,越来越红,像喝了山间桃花醉似的。 原胥原本正坐在窗下读书,忽然远远看见有人背着筐西瓜上来,顿时心里一喜。 为了吃瓜一事,师尊与他生了三天的闷气。 这三天他日子相当不好过。幸好这瓜来了! 原胥健步如飞,眨眼就到了十二等三人面前。他目光径直越过十二,伸手接过那筐西瓜,单手拎着,唇角不自觉上翘。 “哎呀,”背瓜的却是个外门弟子,尚未登堂入室,见到居然是大师兄亲自来迎,又惊又喜。一张白皙小脸上陡然涨成猪肝色,声音都哆嗦了。“大,大师兄……” 十二一扭头,瞪眼道:“说话怎这么不利索,还结巴了呢!人蒋姑娘脸红,你脸红个什么劲……” 蒋姑娘不搭理他。对着原胥福了一福,口中如同裹了一勺子蜂蜜般。布裙在雾凇下拂成一滩春水,道:“原大哥!” 原胥浑身一抖。拜前世那些曾经烂大街的电视剧所赐,如今他一听到谁喊他原大哥,生起的第一反应就是——坏了,这个姑娘怕是瞧上我了! 他斜眼一乜,小姑娘果然脸色像开了桃花似的,红艳艳的,一双眼睛红心不断往外冒。 原胥皱眉。 “原大哥,你若是爱吃这瓜,赶明儿我……我还给你背来。”蒋姑娘声音又软又甜,手指扭捏,不住绕着麻花辫儿。 原胥心里敲起了鼓,想,完了!这姑娘果然有问题。 这一眼,眼停顿的有些久。 原胥在走神。 落在蒋姑娘眼里,却是这趟上山送瓜果然来得值!所以她笑的越发娇羞,娇滴滴跟一朵山花儿似的。 十二站在一旁简直没眼睛看。“得了,我赶紧告诉师父,说是这瓜终于来了。省得他老人家不高兴,每天都逮着咱们跟训狗似的!” 十二拽过那个不长眼的外门弟子就往山下冲。 原胥阻拦不及。 山风吹的异常轻柔。原胥与蒋姑娘对面站着,远远看去,倒的确是郎才女貌。 男子二十好年华。 原胥刚二十,身材高大,穿雪白交字领弟子袍。大概是前几日经庚桑画吵闹过一番,他今天只梳着个散漫的高马尾,也不簪道髻,任由耳后黑发散披下来,飘洒直至腰后。蒋姑娘身高只到他肩窝,此刻正低着头,笑得跟山间的野杜鹃花儿似的。 蒋姑娘那笑容,极具生命力。 庚桑画翘脚坐在明月小楼的屋顶上,朝对面懒洋洋投来一瞥,恰好就撞见这幕。 于是忍不住勾唇嗤笑。 呵,这小子。 第3章 看戏 十二在半道上扔下那位外门弟子,独自跑到师尊所在的明月峰。 人还在山下,嗓子就已经高高地扯上去了。“师傅,师傅你要的西瓜来了!” 庚桑画分明听见,懒得搭理,依然斜躺在屋顶上。碧青色的琉璃瓦,仰头是□□,明明看得清一切风景,庚桑画却觉得甚为无趣。 十二在山下吼了几嗓子,却不敢擅自闯入明月小楼,只得怂怂地走了。背影蔫头耷脑,像一只没讨要到果儿的猴子。 庚桑画心里想,呵,也就这胆子了!这些弟子当中也只有原胥不惧他。 说来也怪,庚桑画活了一千多岁,却从没有什么人能闯入他眼帘。 那年捡到原胥这个娃娃,实属意外。 ** 原胥上山时只得八岁。 明明是从世家大族出来的长子嫡孙,话却很少,看起来甚至有些木讷。 那年庚桑画去到凡间,在榆中所谓修仙家族中意外捡到一个具有天灵根资质的娃娃,当下心里一喜,面上却不动声色。 只是对着那个全族最高修为只有炼气期的族长说道,这个娃娃生的倒是…… 他刻意沉吟。 那族长慌了。立刻道,这孩子小时候原不是这样的!小时候生得可白了,粉嫩的,玉雪可爱,就跟年画上的送财童子似的。如今大了,却不知为何长得这么黑! 族长话说快了,立刻又觉得有些窘。 庚桑画一笑,放下茶盏,淡淡地道,贫道就是看中了他的黑皮。这天上地下,倒没见过这样黑皮的娃娃! 族长一窒。 站在厅前刚测完灵根的原胥抬起头,一双冷若闪电的目光朝庚桑画射来。 有意思!庚桑画想。 这娃娃小时候倒是真的挺有趣的,谁知如今长大了,却有这许多心思。你看!这才二十岁未满,就和山下的姑娘们拉拉扯扯纠缠不清。不成体统! ** 十分不成体统的原胥站在银雪楼下,正头疼的厉害。 他却不知道这一幕已经纳入自家小心眼师尊的视线。他看着蒋姑娘越发娇羞的脸,心里十分踌躇。该如何说,既不伤害小姑娘家的自尊心,又能够绝了她的念头? 谁知道还没等他组织好语言,蒋姑娘一见十二与那个外门弟子都不在了,胆子立刻大了些。声音清脆如小鸟在啼叫,羞答答地说,“原大哥,前日我托人捎给你的那个荷包,你用着可还钟意吗?” 原胥一惊,心想哎呀坏了,却忘了还有荷包这茬! 前日他拿去给师尊看,那荷包被庚桑画留在房中了。不知为何师尊大人一直没有还给他。眼下却如何是好? 蒋姑娘见他还是不说话,心下越发高兴了,道,“你……你既喜欢,我再送一对儿给你。” 回头我就给你绣对鸳鸯!蒋姑娘心里美滋滋的。 原胥以手扶额,道,“蒋姑娘……” 蒋姑娘立刻高高兴兴扬起小脸,一双眼中咕嘟嘟冒红心地望着他,红唇也微微嘟起。笑容有着毫不修饰的明艳。 就像前世里,放学后拦住他自行车低头羞答答递给他情书的高中女生们。 原胥有些不落忍,手搭在眉骨,半遮断视线,叹息般地道:“你我原本仙凡有别……” 蒋姑娘不等他说完,立刻打断道:“我知道,我知道!原大哥,你是修仙的人哩。俺不指望能跟你白头到老,只要俺活着的这几十年,尤其是最好看的这十年二十年……原大哥你,能多体恤些就好。” 这话确实十分直接了,相当大胆。 原胥惊的手都忘记拿下来,一双冷若闪电的眸子立刻嗖地投向蒋姑娘。 “原某不知何处给了姑娘这样的错觉?”原胥冷下脸来,认真地望着这个小姑娘,语气十分严肃。“原某自问下山次数极少,偶与姑娘见面,从不曾多言。至今你我之间说话的次数屈指可数!姑娘究竟从何处得以认定,原某对姑娘竟动了嫁娶之心?” 蒋姑娘小脸涨得通红,几乎不能呼吸。 蒋姑娘从未见过这位修仙大哥发怒的样子。在她印象中,原胥虽然是天下第一剑的亲传大弟子,待人却极为和善,即便对着他们这样的普通百姓也是温煦有礼。 谁能想到,这人一旦发起火来,周身竟然凉嗖嗖地冒寒气。大夏天的,令人如堕冰窟。 小姑娘从未见过这样的阵势。想辩解,心下却又觉得委屈。泪珠儿在眼眶内打转。明明知道眼下退出就是最好的结局,但她却依然不甘心。 退一步,她从此就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 蒋姑娘极其艰难地从牙缝中挤出一句,道,“你,你明明知道……” 知道什么,她却不接着往下说了。泪珠大颗大颗的往下坠。 一般男人见了女人落泪都会忍不住心软,阿娘当初是这样教她的。于是蒋姑娘也这样做了。 没想到,原胥居然没有按照套路来。 他先是深深凝视了一眼蒋姑娘的脸,以及成片不要钱往下洒豆子的泪珠。眉头一皱,反倒往后退了几步。他从腰间褡裢处抠出一粒拇指大小的珠子,抛入蒋姑娘怀中,边退后边淡淡地道:“今日这筐瓜钱,原某就以一颗明珠相偿。祝姑娘在世间得觅良缘。你我……从此以后,不要再相见了!” 蒋姑娘又惊又急,提起裙角大步追过来。 原胥袍袖一挥,人立刻从她面前消失,回到了银雪楼中。 蒋姑娘再抬起头时,却见白雾茫茫,雾凇在日头下冷得如同月下寒泉。 她独自站在这里,既看不到原先触目可及的银雪楼,也找不到可以倾诉的人。身后只有一条来时的上山之路。——这人竟如此无情! 蒋姑娘大哭。 ** 原胥面沉似水,单手拎着一筐瓜,推开银雪楼的门,愣了一下。 他轻轻放下瓜筐,叹息一声,语气中饱含无奈。“师尊,您怎么又溜达到这里来了?” “瞧戏!”庚桑画淡定地坐在花厅的圈椅内,手捧一盏碧螺春,抬头冲他笑了笑。狭长眼尾儿斜挑,任谁都能发现这位小性子的师尊又在挑刺儿。 原胥眼中泛起一抹不明显的笑意,无奈地耸肩问道:“好看不?” “好看!”庚桑画放下茶,鼓掌大笑。“刚才那出拒婚,好看极了!” 第4章 治病 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耍流氓。 原胥凝眸看向施施然坐在圈椅中的庚桑画,叹息一声。“师尊,你这身子,原也经不住大喜大悲。为何为了看这样一出无趣的戏,跑到弟子这边来?你若欢喜,应当是弟子去拜访您。” 庚桑画笑了一声。 他今天许是心情比较好,居然穿了一件烟青色的纱衣。头发松松地拢在肩后,黑发如瀑,一向清冷冷的眉眼多了几分生动。 庚桑画懒洋洋地道:“你也无需撵我。我自然知道,你是嫌弃我的。” 原胥张了张嘴,正待反驳。 庚桑画又道:“只是没奈何,今儿个又是朔夜。我那病症……” 原胥皱眉,走近了几步。道,“朔夜又到了?” 庚桑画笑不嗤嗤地抬眼瞧他。 原胥立刻懊恼自己嘴快,说错话了,又惹得这位师尊大人不高兴。他连忙试图补救。“是弟子记差了,请师尊责罚!” 庚桑画放下茶盏,笑道:“我责罚你作甚?孩子大了,不由娘。缠着你的花花草草如此多,哪还能记得这每三个月一次的朔夜。” 原胥听了这话,反倒不急了。他这时已经走到庚桑画面前,双手撑在桌案上,上身前倾,一双寒冰似的眼睛定定地盯着庚桑画,淡淡道:“果真?” 原胥生了一双狐狸眼,远看寒冷似冰,近看也很少有笑意,但是此刻他看向庚桑画的眼神却极具攻击性。像是一头成了精的雄野狐,正在凝视眼前唯一值得他心动的猎物。 庚桑画起先觉得这幕很有趣,但原胥不说不动,就这样定定的看着他。三息后,庚桑画居然觉得窒息,他下意识的手指痉挛了一下,喉咙咽下口水。 咕嘟。 这声音在一片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原胥唇角勾起,缓缓离开桌案,站直了身子,这才淡淡地道:“师尊,别逞强。” “这世间纷扰太多了,弟子自有分寸。”原胥语声淡淡。他提起八角银壶,给自己也斟了一杯碧螺春端在手中,沉吟片刻,又道:“这朔夜之症却是一件头痛的事,该再寻些法子。” 庚桑画不吱声。 原胥扭头认真看了他一眼,又道:“难道就没有彻底根治的法子?” 庚桑画刚在原胥面前失了面子,正在独自生闷气,听了这话,没好气地冲了他一句。“你去试试?反正我是找不着。” 原胥失笑。他耐着性子走到庚桑画对面,手捧着茶盏坐下。心里想,这位师尊大人一千年前到底经历了什么事情?弄得一身病。 庚桑画平常看起来极为逍遥,素有天下第一剑之称。但有谁知道,每三个月一次师尊就会经历刻骨铭心之痛!全身骨骼,每一寸都在断裂,只有在第二日朝阳初升时才能重新接肢生长。这脏腑所受到的挤压,以及肉身重塑的痛苦,又有谁曾与师尊一起共同承担? 在他缺席的这一千年中,师尊大人究竟是如何度过的? 银雪楼中一向气温偏低,两人都不说话,花厅内便显得格外的清冷。 眼下刚过申时,庚桑画就已经自行来寻他,想必今年这朔夜之症尤其严重。原胥想到这里,心下便忍不住有些怜惜意。 虽说庚桑画活了一千多岁,在他脑海中应当属于老妖精、老仙人类,但是他前世当大哥当惯了,手下管着几百号人,庚桑画这点小心思他一眼就能瞧破。 不知不觉这些年,他早已将庚桑画当做一个需要保护的人,是站在他背后的人,所以哪怕是为了庚桑画,他也得努力寻找一个法子,彻底解决庚桑画的噬骨之痛。 “白室山地处西贺牛洲,这些年弟子倒是寻访的差不多了。”原胥手中转动茶盏,边思考边慢慢地与庚桑画说道:“但是北俱芦洲还有大片荒漠。以及,南赡部洲……” 原胥说的有些迟疑。 在这个年代,书中所提及的世界,依然是四海八荒的版图。北俱芦洲、西贺牛洲以及东胜神洲,原胥或多或少都曾有涉及,唯独南赡部洲一个字都不能提。 庚桑画不知为何,对这个地方尤为敏感。 这个人,到底藏了多少秘密? “不许去那里!”果然,庚桑画立刻打断他。语气激烈,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 原胥默然。 这十二年来,原胥曾无数次见到敢于在庚桑画面前提及南赡部洲这个地方的人,都叫庚桑画一掌劈飞吐血斗升。 也只有他,在当面提及的时候,不过得了庚桑画一声厉斥。 这是原胥第一次与庚桑画当面提起南赡部洲。 他明知道庚桑画十分忌讳,却不得不继续尝试。因此他慢慢地,眼眸中泛起一点笑意,语声刻意放的柔软。“你这病症,不知究竟从何而来。但想来所有的裂骨断肢之痛,必然有仙药可治。咱们何不四处走走,去寻找一番?” “咱们?”庚桑画重重地将茶盏掷在案上,振衣而起,冲原胥冷笑。“看来这些年,为师竟是太惯着你了!” 原胥抬眉。 怒极了的庚桑画劈面一道掌风,将他连人带椅子掀飞出去。轰隆一声!伴随着木板呈蛛网般断裂的咔咔齿酸声,原胥坐在圈椅内,狂飞出了银雪楼。 银雪楼内那扇乌沉木门板,硬生生从中间破开一个椅子状的洞。 庚桑画一袭烟青色纱衣飞卷,长发瞬间暴涨,大乘期修为暴露无遗。他大踏步经过原胥身边,徒手在虚空中一抓,困在圈椅内的原胥就呼吸不能。 “你知道什么?”庚桑画冷笑。“你不过是我下山捡来的一个黄口小儿,虚虚二十,就敢站在这里跟我提那处?” 原胥喉结快速滑动,唇色灰白,苦于不能开口。 庚桑画用真气将原胥提起悬浮于半空中,烈风燥日,任由他呼吸不能。几秒后,庚桑画又咬牙恨道:“今日是你第一次,若今后再犯,为师必定不能轻饶了你。” 嘭地一声,庚桑画松开手,原胥砰然落地。 原胥连人带椅子滚了十几个圆,好容易停下来,他顾不得掸衣服上的灰尘,蹭地蹿起留人。“师尊莫走!” 庚桑画斜眼乜着他。桃花眼在不笑的时候异常漠然,不似活人。 作为一个男人,庚桑画生的着实过分美艳,下颌略尖,桃花眼天然潋滟,就连全身那玉一般皎皎的肌肤也完美无瑕。 盛夏申时白室山霞彩渐落,只有眼前这位仙宗之首皎皎然绝色,不是雪毫,却远胜雪华月光。 原胥顿了顿,嗓音微哑。“师尊,你莫走。我替你治病。” 第5章 朔夜 庚桑画冷哼了一声。 倒真没走。 原胥立刻灰头土脸地凑近,怕说话时灰尘呛着他,特地拿袖子遮住脸,轻咳两声。“进小楼吧,师尊?” 庚桑画斜眼乜他,桃花眼尾意味不明。顿了顿才冷声道:“你先去沐浴。” 原胥嗯了一声,转身就进了银雪小楼。他身上穿的雪白交字领弟子袍染了灰,鬓角挂着雾凇,乍一看,倒像是鬓染微霜,平白老了数十岁。 就像山底下那些凡人一样。 庚桑画留在原地,不动声色地打量这个他随手捡来的白室山掌门首徒。原胥一直在他意料之外,但到底原胥留给他的底线是什么,他暂时还不清楚。心口那阵酸软感再次来袭,浑身骨骼寸寸如同被拆碎裂开,一寸寸,正在脱缰。 庚桑画疼的脸色煞白,但他咬牙,不肯发出一声呼痛。 白室山内门弟子共计十二人,外室弟子上百,只有原胥知晓他的秘密。原胥此人……到底可不可靠? 银雪小楼乌木门刚才叫原胥撞破了,眼下门户洞开,原胥也不避讳他,公然走入楼内备水。热水腾起雾气,原胥坦然褪去那件染满雪泥的弟子长袍,露出蜜色虬结的胸肌人鱼线。再往下,是两条蜜色修长笔直的腿。水声哗啦啦乱响成一片,原胥更加坦然而且熟稔地抬腿跨入木桶,热气蒸醺了他那张朗眉星目的脸。 作为一名年仅二十岁的金丹期修者,原胥周身筋骨皮早已修炼到刀兵不侵,肌肉线条流畅。一呼一吸间,这个大弟子原胥身上每分雄性气息对于病发时的庚桑画来说都具致命吸引力。 该死! 庚桑画再次咬牙,猛地闭了闭眼,两手指节捏的咔咔响。 “师尊,你过盏茶辰光就进来。”偏那个该死的原胥还在撩他,语声低沉,仗着银雪楼远离众多师门子弟,话语甚至带着凡间年轻男儿特有的轻佻。“弟子已经洗干净了。” 庚桑画咬的牙根疼。 但今年不比往日。自打这个古怪的大弟子原胥上山后,他不止一次察觉到体内深埋的那处祸患动的愈发剧烈。白室山附近所有山林都结了霜雪,原本一年四季如春的白室山,如今倒有大半年都白雪皑皑。 原胥此人…… 原胥又在唤他。“师尊,莫要忍耐,弟子已经可以了。” 庚桑画再次用力地闭了闭眼。几秒后,衣袂带风,表情凶狠地冲进银雪楼。 原胥就那样坦然地站在木桶中抬头望他。“师尊,该你了。” 哗啦啦,原胥抬脚跨出木桶。怕他嫌弃水脏,特地又换了桶净水,长臂猱伸,以灵力净化过水中杂质,望着他低声道:“弟子原胥,伺候师尊沐浴更衣。” 庚桑画今日穿的是件烟青色纱衣,褪去纱衣,便是玉色月华一般皎然的肌肤。肌肤下,肋骨清晰可见。 原胥忍不住皱眉。“师尊,你太瘦了。” “你管我?”庚桑画又忍不住闹脾气。“你以为你是谁?” 原胥舀起一瓢净水,低笑道:“弟子以为,我是白室山掌门首徒。每逢朔夜,我也是那个伺候师尊的人。” 话都对,就是原胥语气说不出的古怪。 庚桑画大半个身子埋在木桶内,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任凭原胥以真气推按在他背后大穴,哼唧道:“也只是如此了。” 原胥掌心内运气,搭话便略迟了半拍。“嗯,师尊所言极是。” 每逢三个月便如期降临的朔夜让庚桑画再不能犟嘴。他如今每寸肌肤都疼,血管爆裂开,快了,最多再能撑半个时辰,他就会又像从前那样,断裂成被异骨扯长的提线玩偶,四肢完全不受控地耷拉下来。 形同废人。又似,一具只能取悦眼前人的玩偶。 庚桑画眼眸泛起血色。 “师尊,”原胥谨慎地停下了舀水动作,抬腿跨入木桶。“现在就开始吧?” “……唔。” 回答他的,是庚桑画那声极为痛楚的支吾声。 原胥再不迟疑,长臂如同铁箍般抱住怀中的庚桑画,周身灵气毫无保留地释放。 银雪楼内突然间霜雪密凝。原胥虬结的肌肉胸膛紧贴庚桑画后背,两个同属天灵根的凡人修真者,就这样以一种亲密无间的姿势相拥。 “师尊……”原胥难得喃喃,喉结滚了滚,嗓音说不出的沙哑迷人。“你近日发病越发频繁了。” 庚桑画懒得答他。周身骨骼寸寸裂开,神魂撕裂之苦,这千余年都是独属于他一人的苦难。自从师尊炎道人陨落后,这世上他再无师长亲人。原胥算谁?呵,不过是他为白室山捡来的一个后辈子弟。 “师尊……”原胥却还在自说自话。“你……转过脸来。” 从前也是这般。 自打原胥八岁上山后,庚桑画惊觉白室山地脉蠢蠢欲动。他翻遍白室山宗门壁画岩刻,又特地举办了一次宗门比剑,当日里他白袍飘飘坐在高处,冷眼看着下头一众子弟。人人都模糊,独有那个他最后捡上山的弟子原胥周身光华灼灼。八岁的孩童,居然已经自行学会了凝霜聚雪,剑脱鞘那刻,呛啷一声,剑身迅速凝结成白霜。 “原胥……”庚桑画自嘲地笑了一声,依然蜷缩在木桶内,维持着被原胥从背后拥抱的姿势。“你怪不怪为师?” “从不曾责怪师尊。”原胥声音哑而沉。“不敢,也不忍。” 庚桑画蓦然转头,呛声冷笑。“你怜惜我?” 原胥垂下头,冠玉般的脸被木桶热气蒸腾,视线叫人窥不清。“弟子不敢。” 顿了顿,又道:“……也不忍。” 哗啦一声。 庚桑画玉一般皎洁的手指突然卡住原胥咽喉,冷笑不已。“你道你是谁?” 然后也是顿了一顿,继续冷笑道:“你不过是为师入魔时的药。” 原胥呼吸不能,那双野狐般的眼眸微抬,深深地望向庚桑画。 分明无声,却早已胜过万语千言。 庚桑画蹚着水移近原胥,话语声冷的掉冰渣。“作为药,你想的太多了。” 原胥脸皮涨的紫红,喉咙管竭力发出呵呵声,好半晌,手指艰难地比划着做出动作。一笔一划,是在用这个修真的琳琅界语言书写。 —师尊,酉时到了。 庚桑画一惊,卡住原胥的五指蓦然松开。 “咳咳,”原胥一获得自由,立刻不顾自身安危,沙哑着嗓子道:“师尊,你快抱紧我。” 第6章 相拥 烟青色纱衣委地,原胥那件雪白弟子袍也早已染了污黑,两件衣服错落地堆放在木桶外。两具男儿身子纠缠在一处,热气腾腾中只有无限暧昧。 “师尊,快!” 原胥见庚桑画依旧杵在木桶内不言不动,终于急了。 庚桑画拧着性子冷笑。“快什么?你次次都以真元渡我,次次如此,难道你就不怨为师?” 原胥抬臂拥住他,不答反问。“师尊,你需要我,不是么?” 确实需要。 庚桑画为自己在朔夜需要原胥感到可耻。 原胥却拥他入怀。“师尊,你需要我。这是弟子毕生荣幸。” 庚桑画不服气地挣了一下,扬起尖尖下颌,冷笑道:“为师需要你。这是不是,就是你毕生渴望?” 原胥卡顿了几秒。浓眉微扬,一双狐狸眼内琥珀色瞳孔倒影出庚桑画模样。 何谓毕生渴望? 原胥在现代社会从没来得及恋爱。最初是因为他隶属特殊部队,事业繁忙,顾不上恋爱的事。再后来……再后来,他就倒霉催地穿书了。 他倒真没考虑过,属于他原胥的毕生渴望是什么。但眼下庚桑画就在他怀内,被他强行摁住,他没办法也不忍心说出真相。于是沉默几秒,轻巧地避开了话题,五指抵在庚桑画柔软心口。“师尊,弟子与你洗髓。” 作为一个七岁就被强行嵌入异骨的人,庚桑画比谁都更渴望能从这朔夜之痛中解脱。原胥与他同属罕见的水系天灵根,原胥资质甚至更在他之上,是水系中变异的冰灵根。 原胥灵力纯粹,要不是修为只卡在金丹后期,或许都能直接解了他体内的魔障。有朝一日,或许……总会有那一日的。 眼下他就对来自原胥的邀请毫无拒绝能力。 庚桑画更觉可耻。他被自己的弟子拥抱入怀,这便是他注定的宿命?那么千年前,白室山开宗师尊炎道人留给他庚桑画的宿命究竟是什么? “……不。”庚桑画咬牙,猛地反抗,就像是提起所有勇气在反抗属于他的宿命。“我今夜,不需要你。” 原胥愣了愣,嗓子哑的仿佛沙砾从海浪里卷落。“师尊,酉时将近了。” 白室山不须掌灯,所有修仙者都自带灯烛之光。此刻银雪楼内也没有烛火,从原胥身上燃起的真气不仅凝霜,这霜雪之光,也同样映亮了一室春光。 “师尊,”原胥切切地低喃。“请勿须烦扰,就让弟子为你疗伤。” 白室山下那块异骨早已与他融为一体,千余年过去,就连庚桑画自家都算不清到底熬过多少个冷汗淋淋的日夜。在原胥上山之前,他分明也过得。 为何在原胥来后,他反倒不能? 庚桑画在原胥怀中挣扎。“你……出去。” 这次原胥不仅不听话,还更加可气地毕恭毕敬地对他道:“师尊,恕弟子不能从命。” 说话间原胥拥紧庚桑画,肌肤相贴间严丝合缝。 “我不过世间一孤儿,幸亏有师尊。”原胥声音低沉,微有潮湿意。“师尊允我长生,予弟子以笑傲天下的本领。弟子无以为报,只能在师尊毒发的每个朔夜,倾尽所有,为师尊护法。” 庚桑画浑身湿淋淋。他眼角也是湿的,桃花眼内被热水蒸腾起雾气,又教一室霜雪冷凝,打了颤儿地挂在他鸦羽般的长睫。 去他妈的护法! 庚桑画恨恨地拼尽全身最后一丝气力,推开原胥胸口虬结的肌肉,浑身毫无遮拦地蹚水出木桶。 原胥蜜蜡色的皮肤泛起可疑的红色。他微有些不自在地拧开脸,声音哑的不成样子。“……师尊,已经开始了。” 确实已经开始了。 庚桑画眼底已经开始泛红,四肢不受控制地痉挛,嘴角抽搐。他知道自己现在很难看,山下凡夫都比他正常、都比他俊逸。 天下第一剑?呵。 庚桑画讽刺地勾起唇角,想笑,但是两片薄唇却抖的厉害。 赤脚几乎是拖拉着划过地面上的封印。一寸寸,他经过的每个地方都遍布封印符箓。那些封印符箓不是他的,那些封印符箓,字符古老而又佶屈聱牙,是来自于那块嵌入他天灵盖的异骨。 千年前,师尊炎道人在白室山地脉下寻到这块遍布上古封印的异骨。在魔出那年,白室山宗门覆灭,独独活了他。 庚桑画眼底血色更甚。 他苟且独活,活成了此界一骑绝尘的第一人。他被誉为天下第一剑,他延续了师尊炎道人的遗愿,重新从废墟中建立起了白室山。这一千多年,他坐镇白室山,活成了修仙界最高峰。 可是,他不快活。 一具真气满溢的身体突然间拥抱住了他。 原胥两条强有力的双臂抱紧他,俯身,哑着嗓子在他耳边轻声唤他。“莫要再逞强了,师尊。” 庚桑画其实已经疼的浑身都在脱臼,牙齿缝里咬出血来,也不过只迸出了一句。“……你敢违抗师命!” 原胥小心翼翼地搂住他的腰,然后更加小心翼翼地,将他脆弱不堪的身体护在怀中,盘膝坐下,让他躺平在膝头。真气缭绕中,庚桑画迅速被冰封于一座纯粹由真气凝结的雪棺中。 原胥闭目,真气源源不断地充盈于斗室内。 半个时辰后,一粒金丹从原胥小腹缓慢升起,浮现在雪棺中央。金丹璀璨夺目,以人体为鼎炉,燃烧原胥一十二年的精气神,游走于雪棺。 雪棺内的庚桑画冷汗淋漓,如玉脸皮现出赤红,嘴唇却泛起诡异的乌黑。 原胥呵了口气,缓缓睁开眼。 这不是他第一次替师尊疗伤,但是近几年庚桑画对他越来越古怪。 具体哪里古怪? 原胥凝视雪棺内的师尊,总觉得心头不安。他在现代世界长大,身边清一色雄性动物,对于感情的事大概是缺根弦。再说……师尊对他,不能是那个意思吧? “……唔,”雪棺内的庚桑画发出一声无意识的轻吟,乌黑的唇皮微掀。“我冷。” 原胥愣了下。 “……师尊,弟子疼。”雪棺内的庚桑画赤红着脸,双目紧闭,长长羽睫却不断轻颤,一滴清泪在眼角将坠不坠。 原胥低下头,认真俯视如今盘在他膝头的这具雪棺,以及雪棺内的庚桑画。也不过就思考了半秒,随后果决地探手入雪棺。 这座雪棺是由他真气凝结成的,轻飘飘似无一物。 原胥探手,棺盖便在他蜜色手指间无声漾开。瞬息间,他的指尖成功抵达了庚桑画坠着泪的右眼角。 庚桑画皮肤幼嫩,在他指腹摩挲下,滑若凝脂。 “师尊,”原胥喉结轻滚,低声问他。“你唤的是谁?” 第7章 共眠 庚桑画喉嗓间发出轻微的咯咯声,薄唇微颤,眼皮似乎有千钧之重,撩了几次,都没能睁开眼。 原胥原本也不想迫他。指腹轻移,按压在庚桑画的额角,然后沿着这人的墨发一路往上,小心又小心地,轻轻碰触那块被强行嵌入庚桑画天灵盖的异骨。 “……唔,”庚桑画疼的浑身发颤,断了的筋骨寸寸都疼,疼得他神智几近于昏迷。 原胥叹息。“师尊……” 庚桑画发出更加痛楚的轻吟声,倏然睁开眼,眼底一片赤红。“放了我!” 庚桑画声音尖利,浑似从地底深渊冒出来的恶魔。 原胥不动声色,他陪着师尊熬过这几年,早已习惯了每逢朔夜入魔师尊就会变成迥然的另一个人。或许,也不是人,而是那块异骨真正的主人——那只来自地渊深处的恶魔。 “放了我!”庚桑画声音越发地尖,凄厉地盯着原胥痛骂。“你们不过是拿我做筏子,你们谁都不敢承认那道魔大战的真相,却要拿我做筏子。凭什么?!” 原胥指尖微顿。 几年来,这是庚桑画第一次在朔夜时提及道魔大战。 “师尊,”原胥哑着嗓子诱他。“道魔大战的真相到底是什么?谁伤的你?” 庚桑画并不答他,直瞪瞪睁着一双血色桃花眼怒骂。“尔等皆战死,为何偏要留我独活?师尊,你不公!” 白室山现任师尊只有一个,就是庚桑画本人。 所以庚桑画说的应该是千年前——那时的白室山尚且不是修仙界执牛耳的位置,籍籍无名地窝于此处,却在群魔纷出时遭遇灭顶之灾。白室山所有人,连同执扫帚的外门弟子在内,一并罹难。 庚桑画口中的师尊么?原胥想了想,大概就是藏在明月小楼后头那片禁地内的秘密之一。他只听说那位师祖唤作炎道人,余下的,他便一无所知。 庚桑画从不肯提过往。 原胥微觉头疼。他手指缓慢地按压在庚桑画天灵盖异骨处,微芒从他指尖迸出,真气一缕缕,都供给庚桑画吞食。 从前这招很灵,可惜最近几次却收效甚微。 今夜尤其。 庚桑画忽然挣开雪棺,也不知道他哪来的力气,竟然抬起半身,刚昂头,咔嚓一声,颈骨便发出碎裂声。 吓得原胥立即紧紧地抱住庚桑画。 “师尊,你莫动。”原胥嗓子哑的像是被刀片刮过,喉结不自觉轻咽。“你……” “唔,唔唔……”庚桑画也疼。他疼的眼底赤红,神智不清醒,却还晓得在原胥怀抱中挣扎。 两人都刚沐浴过,不着一丝,此刻摩擦间便觉异样。 原胥窘的脸皮滚烫,手中抱着的这个人是他师尊,虽然他从前不读小说,也晓得在古代师父如父,师徒间大概是不能相恋的。他身为徒弟,绝不能肖想师尊。可……可要是庚桑画再在他身上这样蹭下去,他就快控制不了二十岁身体内的血气方刚了。 不行。师尊现在做出的举动,出于逢魔时的昏乱。师尊大概是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 他必须替师尊维持体面。 原胥气沉丹田,狠了狠心,强行控制体内蠢蠢欲动的荷尔蒙,双臂如同铁箍般竭力压制住庚桑画。 这个动作立即引发庚桑画更加猛烈的挣扎。 原胥猛地一闭眼,长腿一抬,突兀地压死庚桑画腰部以下。庚桑画不甘地挣动,咔咔咔,腿胫骨立刻断了。 这声音听的原胥额头青筋直跳。 不,这不是他要的结果。眼下师尊庚桑画既不晓得自己在胡乱撩火,也不晓得拼命挣扎会伤及原本就脆弱不堪的肉身。庚桑画不清醒,他就必须速战速决!越拖下去,庚桑画越痛苦。 朔夜至,庚桑画已经失去了意识,他是眼下唯一能控局的人。 原胥狠了狠心,抬起庚桑画脆弱的右臂搭在自己脖颈,然后将人抄腰抱起,俯身覆了上去。 腿压腿,身贴身。 十指交扣。 庚桑画忽冷忽热的身体忽然不动了,体温冷凝,睁着一双赤红之瞳。 几秒后,呼吸声也停了。 原胥不可置信地俯身贴近这人鼻息,没错,确实没呼吸了。 血沿着庚桑画破损的身体往外溢,起先是一缕缕红丝,将原胥用真气凝结成的白雪棺材洇湿成霞绯色。在原胥俯身贴近时,血漫成了溪流,汩汩爬过庚桑画的身体。 庚桑画大半个身子被泡在血河中。 “师尊!”原胥急了,沐浴后的长发从脑后垂落,胡乱地扫过庚桑画面颊。“你……你莫要吓唬我。” 搁前世,要是从前原胥带过的兵见到老大这副模样,大约是不能信的,至少眼睛珠子得脱眶。原胥从不在人面前慌乱,天生肤色黑,看起来总像是沉着脸,所以前世哪怕他也生的俊俏,却从没什么人敢招惹他。 男人,女人,一个都没。 前世更没人见过原胥会说这样的软话。毕竟是刀枪血雨中锻炼出来的人,手指扣动扳机时从不曾眨眼,更不会心软。 但今夜原胥就是慌了。 “师尊……你,你可是哪里不舒服?哪里?你说句话。” 原胥胡乱地用喊着庚桑画名字,俯身,更紧地以自家胸膛贴紧庚桑画心口,试图用体温温暖这个人。他甚至不断起身,拿掌心按压庚桑画心口,试图做心脏起搏。 一时间,原胥甚至忘了自己现在是个修仙者。 银雪楼内,被原胥压住的庚桑画一动不动,血色瞳孔内似有残阳余烬。肉身内每寸肌肤都被血染红,筋脉俱断,那两片永远笑吟吟讥诮的薄唇此刻也泛起不祥的灰紫色。 “师尊——!” 在又一次心脏按压起搏失败后,原胥颓然地闭眼,喉间几近哽咽。 更漏迟迟,风雪忽来。 从不燃烛火的银雪楼内风声乍起,不知从何处飘来的钟鼓声随风声送入原胥耳内,似乎山谷中居住的内门弟子有人正在练习琴咒术。 这咒术声唤醒了原胥。 原胥抬头,勉力定了定神,重新将庚桑画抱在膝头盘膝而坐。一炷香后,室内白雪飘飞,不知不知觉已积雪三尺,原胥和庚桑画都被埋在白雪内。雪挂满了原胥发丝肩头,两道飞扬剑眉凝霜,微垂的睫毛下一根根都是冰与霜。 漫天飞雪被强行禁锢于这座银雪楼内,无处可去,只能被迫铺陈出足够两人卧的雪床。 原胥抱着庚桑画盘坐在雪床上,每当庚桑画体内失血,雪床便会肉眼可见地增厚半寸。 雪床内真气凝结,灵息强烈到砭骨刺肤。这座突然出现的雪床,分明是远胜于原胥此刻一个金丹后期修者所能聚集的仙灵至宝。 原胥再不迟疑,抱着庚桑画就滚入雪床深深处。 然后,唇贴着唇,以真气吐哺。 ** 第二天,第一缕天光漏入银雪小楼的菱花窗时庚桑画就醒了。 醒来发现两人正以一种不可描述姿势缠抱。 银雪楼内,原胥牢牢地护住庚桑画侧卧于地上,右臂被庚桑画垫在颈窝,似乎昨夜一直都在拿胳膊给他当枕头。两人鼻息交错,身体严丝合缝地贴合着,从原胥身上传来的冰灵气息似有若无,凉薄如白室山间的一种薄荷草。 天光沿着菱窗爬入地缝,外头白室山一众子弟都早已经起身练功,原胥却还没醒,眼眸微阖,唇色有些灰淡。 庚桑画:…… 他立即把勾住原胥脖子的手拿下来。 恨不能把这只手剁了。 第8章 异香 庚桑画正在小心翼翼地抽身逃离,不巧原胥却醒了。 “师尊……”原胥嗓子低沉,一双琥珀色的狐狸眼在这么近的距离内透明似宝石。这该死的天光打在他眉骨,越发显得他俊逸。“已经卯时过了么?” 庚桑画哼了一声,别开脸,没好气地怼他。“鬼知道几时。” 那就是好了,已经第二日了。 原胥低低地笑,如释重负。他神经一放松,六感便恢复如常。体内灵息空荡荡,倒是如前世那般,朔夜对他来说只是个与师尊共眠的日子。 与师尊共眠啊…… 原胥眉眼难得露出些许温柔。明知道这份贪恋不容于世,但眼下师尊尚且须拿他当药,这日子,便再多过得几十年也好。 他侧身卧着,贪婪地盯着庚桑画瞧。琥珀色狐狸眼内沉沉,天光耀入眼底,也似乎点了火。 “师尊……” 原胥忽然哑口,鼻翼忍不住轻嗅。在一呼一吸间,他再次闻到静室内正弥漫着那股熟悉的奇异香气。 香气不浓烈,却都是源自于他眼前这位宝贝师尊。 每逢朔夜过后,第二日,周身筋骨重塑的庚桑画体内就会散发出这股异香。异香奇异而清淡,换了个人,倘若不是如他此刻这般贴身近着庚桑画,大约也没人能闻得到这香。这香味似花,又非花。若一定要形容这香味,大约就是繁花入了净水,从水底袅袅弥漫出来的清凌凌气息。 原胥爱极了这股袅袅娜娜的异香。这股弥漫着水汽的袅淡香味总是令他恍然若失,仿佛前世今生他穿越了千年,就只是为了寻到这股气息的主人。 至于为什么,大约也就是庚桑画那句,“鬼知道”。 原胥在神思恍惚中微眯起眼,一时放纵,竟然忍不住低低地笑了声。“师尊,你好香。” 庚桑画:…… 庚桑画觉得很窘。他刚把胳膊从原胥身上拿下来,衣裳还没来得及穿,原胥这句疑似调戏的话立刻让他兜头彻脸涨得通红。 他原本生的极白,这一窘一急,全身上下,玉一般皎洁的肌肤立刻泛起桃花。乍一看,又似繁花正随着他周身在游走。如玉似画,不,便是这世间最美的笔触,都描摹不出此刻美景。 原胥目光越发贪婪地黏在他身上,一个错眼都舍不得。 这目光如有实质般,灼的庚桑画又恼又臊。他拧起长眉,哗地站起身怒道:“原胥,你大胆!” 嗯,确实大胆。 原胥不怎么认真地低头认错。“师尊教训的是。” 庚桑画一眼瞧破原胥的不认真,原本的三分气性立刻鼓足到九分,几乎是怒不可遏地斥责道:“此事仅限于朔夜,要不是你我同为水系天灵根……” “若不是弟子属水系天灵根,师尊当年在榆中也不会收我为徒。”原胥却蓦然开口截断他,撩起眼,如同一只刚睡醒的狼王那样懒洋洋坐起身,目光深深地锁在庚桑画那双潋滟的桃花眼眼底。“师尊,弟子心里有数。” 庚桑画一噎。 今年年仅二十的大弟子原胥生的健壮,蜜色肌肉块垒分明,人鱼线在腹部勾勒出诱人条线。最致命的是,这大弟子正在炯炯地注视着他。目光凶狠贪婪,绝对不是在看“师尊”! 庚桑画本能觉得危险。 他修行一千多年,要不是因为受制于体内这块异骨,早就已进入渡劫期。待有朝一日他渡劫圆满,他或许便可如这片仙魔大陆传说中的那样白日飞升。 这片大陆已经有长达千余年不曾有任何下界修仙者飞升。 他庚桑画,是琳琅界目前最有希望冲击那个传说的唯一人选。 再者说了,这千余年痴苦他都熬过了,难道现在他要败给眼前这个黄口小儿?凭什么,就为了原胥长相居然有点对他胃口? 庚桑画冷笑。他眼下不着寸丝,几乎无所凭恃,但万幸他此时修为已经尽皆恢复。身为一个大乘期修者,哪怕再窘迫,也不至于教个黄口小儿胁迫。此界人人都道他庚桑画会飞升,无人知晓,他此生早已无望。 与原胥相慕又能怎样? 他原也无法结道侣。 庚桑画挑眉,一双天然斜挑的桃花眼儿微乜,墨发披至脚踝,就这样毫无遮拦地赤脚站在自家弟子的静室内。几秒后,他恨恨地望着这个不安分的首徒,语气奇异。“你可知我当年为何捡你上山?” “师尊说过无数次,”原胥眼眸不动,声音低沉。“因为弟子是天灵根,且与师尊相似,都是水系灵根。” “放屁!谁稀罕你的水系天灵根!”庚桑画咬牙切齿地冷笑。“哪怕你是冰灵根,也不过就是略稀罕些,可在我眼中,那也不过就是个屁。” 原胥轻咳,扬起眉,望着他低低地笑出声。“师尊?” 庚桑画暂时将怒气按下,只瞪大了桃花眼望他,等他后头那半句。 原胥施施然地松开原本盘着的两条大长腿,从容站起身。站起来的原胥个头比庚桑画高出足足十二公分,也是一样的不着寸丝,也是一样的长发轻垂。所不同者,此刻原胥蜜蜡色的胸肌微微鼓动,喉结轻滚,显然正憋笑憋的分外愉快。 “师尊,”原胥又唤了他一声,狐狸眼半眯。“弟子极愿意做师尊口中的那个屁。” 庚桑画:…… 他现在觉得他不仅不能飞升,还有可能被自己的首徒气死在这白室山。 庚桑画憋了足足十息,才涨红脸,老调常谈地骂了句。“你……放肆!” 原胥咳嗽两声,将拳头抵在棱角分明的唇,半秒后,从容低笑。“嗯,弟子昨夜……确实有些放肆。” 同样的欲语还休,同样的,有些奇异的不对劲的东西。 银雪楼内气氛突然诡异。 昨夜由原胥真气凝成的楼内霜雪早消融了,外头正是七月酷暑,师徒两个人此刻都沐浴在天光内,肌肤上湿淋淋的,浑似都刚刚沐浴出来。 庚桑画肌肤胜雪,这点儿天光下的湿意越发令他……呃,看起来似乎格外可口。 原胥居然诡异地想到了前世在烈阳下渐渐融化的奶油冰淇淋。 “咳咳,”原胥立即主动打断这个诡异的联想,神色略微正经了点。天光亮了,不仅意味着师尊的朔夜逢魔症好了,也意味着,他又该回归白室山大师兄的身份了。 如果再耽搁下去,白室山其余弟子们难免起疑心,一来二去,师尊的秘密极容易暴露。 “今日已是迟了,辰时将过。”原胥神色更加正经地望向庚桑画,收起满腹不该有的心思,半秒后,一脸恭谨地低声道:“弟子此刻已该去操练众师弟了。师尊,弟子先送您回去休息可好?” 庚桑画:…… 他简直快气死了!心里头顿时有一万匹野马狂奔。这算怎么回事?原本是他在发脾气,结果原胥不仅没像往常那样哄他,今儿个反倒主动开口要把他逐出去。 出去就出去! 历来心高气傲的庚桑画当然不能忍。他抬脚就踹飞了面前碍事儿的木桶,刷刷刷,转身就奔赴银雪楼外。大乘期修为施展,身形快到翩然如一只玉蝴蝶。 原胥不过刚撩起眼皮,就见庚桑画已经衣衫整齐地出了银雪小楼,一个字没留下,嗖地就飞走了。 ……啧,还真是踏雪无痕。 原胥起先一脸莫名,待反应过来,又忍不住低低地笑。几秒后,他勾起唇角,玩味地从地上捡起一块被庚桑画用真气震裂的木桶碎片。 这只木桶确实被震碎了,却也只是碎成块状。以庚桑画的实力,如果当真震怒,应当远不止是如此。 难道师尊是羞了,所以才恼羞成怒? 原胥目送庚桑画翩若飞鸿的背影,站在天光下,微微眯起了一双狐狸眼。 有意思! 这件事儿越来越有意思了。 第9章 秘令 辰时,白室山腰练兵场。 烈日炎炎下,内门十一个子弟依然在嘿哟哈地撑地做俯卧撑。 这也是原胥教会他们的。 前世原胥每天就是这样练兵,如今穿书做了白室山的扛把子,他也就这样要求一众师弟。最开始还有人抗议,说他们是修仙的,每天负重跑步、撑地做俯卧撑算怎么回事? 结果原胥一句话就让他们闭嘴了。 —练好俯卧撑,将来洞房的时候才不至于丢脸。 众师弟深以为然,并且都纷纷觉得大师兄果然就是大师兄,确实深谋远虑,就连将来洞房的战绩都替他们考虑到了。 于是,也就是从那天开始,白室山所有亲传弟子都视原胥为大哥,滴滴亲的大哥。每逢遇到困难,都不喊大师兄,必然得来一句“大哥好”。 “大哥,”小十二做俯卧撑向来不行,此刻汗淋淋地抬起头,冲原胥嬉皮笑脸地讨饶。“我能歇会儿再来不?” 十二比起一根手指。“我今儿个都做满一百个俯卧撑了。” 一脸求夸的表情。 原胥望着十二这张娃娃脸,心头一动。乌黑鞭梢在手心一敲,破天荒地没骂,反倒冲十二笑了声。“十二,你过来。” 十二警惕地缩了缩脊背。“别,嘿嘿大师兄我接着做还不行吗?” 不料原胥却当真笑了,蜜色俊脸笑起来,眉目生动,居然令人觉得有点奇诡。 原胥招招手,唇角半弯,一双琥珀色狐狸眼微眯。“我有话问你。” “啊,啊……?大师兄你、你都知道啦?”十二有点语无伦次,左瞧右瞧,其余师兄们依然假装嘿哟哈,似乎压根没朝这边看。 可据一向勤练琴咒术的三师兄说,银雪峰昨儿个夜里热闹非凡,又是七月飞雪,又是从大师兄楼里传来唔唔唔的轻吟声。据趴在素琴上偷听了半夜的三师兄说,那声音听着颇像个美人儿发出来的,但大师兄这人,历来洁身自好,为何昨夜从大师兄的银雪小楼内传出这么古怪的声响呢? 大师兄与师尊同住银雪峰,两人住所遥遥对望,难道大师兄居然敢半夜私会美人儿? 不、不能吧! 十二自个儿觉得吧,大师兄与师尊之间很有点那个啥。也不止他一人疑心,全白室山都疑心。自打大师兄入住银雪小楼后,他与师尊之间就更那个啥了。不过师尊脾气不好,今天尤其不好!所以可怜他们这些弟子们心痒的跟猫抓似的,却没一个敢开口问。 至于偷窥?……那更不行了,没见师尊那座明月小楼内外今天连鸟雀都不飞了么?那是师尊震怒时的表现。 师尊一不高兴,就不允许楼外有飞鸟,啥鸟儿都不让。 眼下大师兄招他,正是个绝佳好机会。 十二心内饱含着刺探八卦的渴望,又确实有话要问原胥,心里头蠢蠢欲动地,左瞧右瞧。最后在其余师兄们不动声色的默契眼神中,勇敢地一跃而起,故作欣欣然朝原胥笑道:“大师兄你有啥话就问!师弟我保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原胥颌首。“你过来,咱俩到山后说。” 哟呵,有戏啊!十二眼神瞬间贼亮,娃娃脸一鼓。“好嘞~” 十二屁颠颠地在其余师兄们艳羡的眼神中离场,跟着原胥穿过竹林,一直走到竹林深深处。青绿色竹影轻摇,在夏风中发出沙沙声。 原胥停下脚步,回身望着十二,沉吟道:“我今日与你说的,你不可对人言。” “那是那是,我是那样的人吗?”十二把胸脯拍的啪啪响。 原胥心内暗自好笑。之所以挑十二,就是因为他知道十一个师弟里,就属十二嘴巴最大,凡事只要经过十二的耳朵,必然会在一盏茶内沸沸扬扬地传遍整座白室山,就连外门弟子都能风闻。 他要的就是这种沸沸扬扬的流言。 “十二,”原胥表面上却故意沉吟不决,乌黑鞭梢在手心内敲了又敲,语气踟躇道:“是这样的……我心底呢,有个人。” “哦,啊——?”十二惊的眉毛都跳了跳。“大师兄你不是金丹后期么?只有元婴才能体内有个小人儿啊!那还得藏在下丹田吧?” 原胥噎住。 千算万算,他漏算了如今身处琳琅修仙的世界,这世界的人都以为他在讨论的是修炼上的问题。 “咳咳,”原胥不自在地轻咳,蜜蜡色脸侧过去些,大半个身子斜斜背对着十二。“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 十二等了等,等了又等。足足五六息过去了,大师兄的意思还没能说出来。他顿时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圆眼睛急了。“大师兄你啥意思你倒是说啊!难道还能比老蒋家闺女为了你上吊更不好提?” ……坏了。 十二立刻捂住嘴。 原胥果然诧异地转身看他。“蒋姑娘为我自杀?” 十二支支吾吾,脚尖不断踢着青草皮,两只手背在身后。“那个,这个不关我的事儿。昨儿个夜里大师兄你楼里闹出那么大动静,全白室山的人都知道了。今儿个卯时蒋姑娘又来寻你,大概,呃大概刚好听见我们在说,捂住脸哭着跑了,这还没到家呢,就在咱白室山界碑那上吊了。” 这倒真是件没料到的事。 原胥扶额,叹了口气。“界碑处不是惯例会有外门弟子守着的吗?怎么能眼睁睁见人上吊?” “嘿嘿,救下来了。”十二见他并不生气,口气明显放松许多,打着哈哈道:“就是吧……嗐这事儿就怪我,怪我嘴贱。大师兄你莫要往心里去。” 原胥再次叹气。“这事儿我真不知道。” “嗯,我知道,啊不,我的意思是,我知道大师兄你不知道。”十二啰哩巴嗦一堆,结果却越描越黑,肩头一塌,有点可怜巴巴地抬头望着原胥。“大师兄,我们也不是故意要伤害蒋姑娘的。” 原胥继续叹气。“嗯,我知道。” 顿了顿,忽然想起件事,暗自叫了声不好。 原胥放下手,直勾勾瞪着十二。“昨夜小楼里的动静,你们都听到了?” 十二拼命低头憋笑。“……嗯。” “那,”原胥说话有点打结了。“今早蒋姑娘自杀这件事,还有多少人知道?” 方才都交代了整座白室山都晓得,大师兄巴巴儿地又问了遍,肯定是想问师尊知不知道。 十二自认为很懂,郑重地点了个头,抬起眼,眼神略带怜悯。“蒋姑娘说,她此生不能与大师兄你结良缘,她活着没意思。这事儿,师尊也听说了。” “……谁说的?” “啊,这个,那个什么,”十二挠头,更怜悯地望向原胥。“师尊今儿个一早不晓得为什么怒冲冲要下山,结果刚到界碑那,就撞见了蒋姑娘上吊。蒋姑娘套脖子上那根绳儿,还是师尊给亲手解的。” 庚桑画那人历来目下无尘,既不爱下山,也不爱与普通凡人打交道。他为什么会亲自救下蒋姑娘? 原胥嘴角抽了抽,整个人都不好了。“当时师尊可有说什么?” “说是,”十二吞吞吐吐。“师尊说,既然蒋姑娘对大师兄你痴心一片,倒不如,倒不如……” “倒不如什么?”原胥跨前一步,脚下竹叶踩的沙沙响,周身气息一瞬间冷凝。 十二有点怵他,下意识地往后退,边摇手边辩解。心里头一急,什么弯子都不敢绕了,原先想好的套路也都不顶用,嘴巴一张,一股脑儿把老底都交代了。“就在大师兄你来练兵场之前,师尊已经传了师门令,说是大师兄你今日险些误人致死,须……须下山历练一段时间才能回咱白室山。” 原胥不信。“师尊传了师门令?” 怎么就他一人不晓得? ……不,也不定是真的,十二这人嘴巴大,有时候听风捕雨的,见着个树影摇动都能说白室山闹鬼。 原胥拼命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但可惜灵息骗不了人,暴雪般的灵气已经从他指尖溢出去了。 竹林内瞬间飞雪暴涨。 可怜十二站在竹林深处,日头笼罩在他身上都驱不散寒意。白雪簌簌地堆砌在竹林梢头,又不断随着风声被震碎。眼看着天都黑了半边,密林压顶的感觉,挺可怖。 十二艰难地咽了口口水,继续怯怯地往后退。“那个什么,是真的。大师兄你最晚上山,你不知道,咱白室山还有道师门令,是无须宣之于口的,只要师尊轻摇练武场的铜铃,那、那便是师门令了。” 练武场半空确实悬着条细线,细线上挂着一串铜铃,很像前世原胥见过的风铃。 原胥上山十二年,从没见过那风铃响,哪怕山风再大,那串铜铃也纹丝不动。他一直以为是铜片坏了,或是白室山众弟子们灵息太沉,屏住了风声。原来那铃铛,居然是道师门令。 一道只有他不知晓的师门秘令。 原胥捏住双拳,向来冷静的脸上微微变色。几秒后,他闭了闭眼,将两边腮肌咬的咯咯响,沉声问十二。“所以这道师门令,原来就只打算瞒着我一人?” 十二有点犹豫,又有点不忍。“这、这不是什么,我不是正要和你说嘛?” 原胥松开双拳,转身就走。 “哎大师兄你到哪儿去?”十二顶着一头飞雪追在他屁股后头,可怜巴巴地问他。“大师兄你……” 竹林内一瞬间狂风呼号,风声刮的十二一头乱毛,呼喊声也被风吹的七零八落的。 等十二好容易跑出竹林,就见竹林外漫山遍野,四处风雪大作。正疾步往银雪峰走的原胥身形高大,一袭雪白交字领弟子袍在狂风中上下翻飞。 “大师兄——”十二拼死劝人,几乎喊破了嗓子。“你冷静一点!” 原胥头也不回,从怀中取出飞剑一脚踏上,冷声道:“有些话,我要当面去问师尊。” 第10章 翻脸 白室山按修为排资论辈。原胥最晚上山、年龄最小,却因为生具变异的水系天灵根,一年内就从炼气初期修炼至筑基。八岁那年他被选中做了大师兄,众弟子都看他如高山,就连师尊也待他不同。 每次朔夜的秘密,也仅限于他和师尊庚桑画之间。 可这次庚桑画突然间传了道师门秘令,逐他下山,这事儿人人都知晓,只瞒着他。 原胥飞剑到达明月小楼的时候眼底都红了。 银雪峰头分别立着两座楼,一座银雪阁,一座明月小楼,两处遥遥相望,平常看起来极近的距离,此刻原胥却第一次见到了不同。银雪阁外雾凇林立,明月小楼却是座白楼,沐浴在七月骄阳下,白的刺眼。 庚桑画正盘膝坐在明月小楼屋顶,此刻扬起尖尖下颌,冲飞剑上的原胥笑了一声。“啊,你来了。” “师尊!” 原胥火速冲下虚空,在屋顶与照例披头散发的庚桑画汇合。 庚桑画今日辰时回小楼后又换了件衣衫,黑纱罩衣,下头是件雪色长袍。这世上也就只有这一人,能将黑与白对比强烈的颜色穿出这种异样风姿。 原胥闭了闭眼,竭力缓和了怒气,哑着嗓子低声问他。“听说你要派弟子下山?” “啊,确有其事。”庚桑画答的散漫,甚至带着点儿漫不经心,玉白手指微抬,指了指原胥还没来得及收的那把穿云剑。“你入我门下已有十二年,为师向来纵着你,你呢,也确实天资聪颖,是块修仙的好材料。可眼下你日渐长成……” 庚桑画沉吟了足有五六息,不接着说下去了,反倒勾唇笑了笑。“原胥,你如今已成年,金丹后期的修为也足够横行大半个琳琅界。你已无须再留在我身边。” 原胥倏然抬眉,手按穿云剑逼近半步,黑底粉色的靴底踩在明月小楼琉璃瓦,迫问道:“若我执意要留在这呢?” 庚桑画略有些不耐烦地松开盘着的双腿,皱眉道:“你不想下山。” “不想。”原胥答的斩钉截铁。 庚桑画一噎,顿了顿,更加不耐烦了。“不想也不行,你必须下山去。” “为何?”原胥持剑走近,毫不顾及地踩碎师尊这座明月小楼的大片琉璃瓦,狐狸眼底一片暗郁。“师尊,你究竟为何惧怕弟子,又为何,刻意要避开弟子才敢在练兵场发布一道逐我下山的师门秘令?” “放屁!我何时惧你?”庚桑画顿时如一只被人用脚踩住尾巴的野猫,瞪大桃花眼,气势汹汹。“你是徒弟、我是师父,我为何要惧怕你?!” 原胥哑着嗓子笑。“啊,因为啊……” 原胥说话间俯身逼近庚桑画那张美艳到不可思议的脸,几乎是对着庚桑画瞳仁内倒影的自己说道:“因为师尊你怕啊,你怕在下一个朔夜来临时,你就再也控制不住对弟子我的渴望,也怕弟子会趁机对你图谋不轨。师尊,你怕的很……是也不是?” 庚桑画呼吸窒住,半秒后,翻作勃然大怒。他刷地起身,与原胥面对面站着,玉一般皎洁的面皮涨得通红。“放屁!” 原胥低低地笑,那双狐狸眼内却半分笑意都无。“师尊何必掩饰?” 顿了顿,又道:“听说有句话叫做,解释就是掩饰,掩饰才会解释。师尊,你惧怕的实则是你我之间……” 庚桑画呼吸声突然紊乱了一瞬。 那头原胥已经红着双眼接下去了,咀嚼肌紧咬,目光凶狠,一字一句地接下去道:“师尊,你怕我会逾矩。” 庚桑画张开两片殷红薄唇,用力呼吸。 —不,不是怕你会逾矩。 他心内有个很小的声音在抗议。那声音道:为师只是知晓,你我之间迟早会逾矩。 但这句话不能宣之于口。 于是庚桑画只能哑默。这种被迫沉默令他分外郁躁。“原胥,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庚桑画抬手卡住原胥咽喉。就像从前每次他发怒时那样,所不同处,这次他发怒时指尖柔软,两片薄唇在日头下折射出不同寻常的殷红。 薄唇一翕一张间,那股清凌凌的异香再度来袭。 原胥喉结不自觉轻滚,又闭了闭眼,捏紧手中长剑的指节已经用力到发白。庚桑画卡住了他的咽喉,他申诉不能。但他不能不申诉。 —“师尊……” 原胥勉强说话,喉咙口发出咯咯声,蜜蜡色的脸皮也渐渐涨得紫白。 按照原胥那套古怪的说法,他如今症状属于缺氧。 庚桑画目光悠悠,似乎穿过眼前的原胥看到了旁的人、旁的事,又过了十秒,预计原胥再也熬不住的时候,他陡然松开卡住原胥喉嗓的修长手指。长眉微抬,顺手轻掸覆盖在原胥头顶发梢的皑皑白雪。 失去了支撑身体重量的那只手,原胥整个人瘫倒往下坠。 庚桑画及时地一只手把他拎起来,放他在屋顶站好,再次替他掸掉肩头深雪,动作甚至堪称温柔。“原胥。” “弟……弟子在。”原胥大口喘着粗气,脸色憋得有些灰淡。 庚桑画似笑非笑地审视他。“为师传下秘令时你并不在练兵场,是谁告诉的你消息?” 原胥微喘了口气。“小十二。” “为师猜着,也就只有他。”庚桑画笑了声,意味不明。“他惯来与你感情最深厚,此番你要下山去,他自然是要急上一急的。” 原胥手摸着咽喉苦笑。“那师尊你呢?” —你就不急? 小十二与我感情最深? 每三个月,与我相拥而眠的人分明是师尊你才对。 可惜原胥这些话,同样也不能宣之于口。他待喉咙没那么痛了,又轻咳两声,嗓子沙的很。“师尊,弟子不想下山。” “白室山下三百里处,有座胥里村,胥里临海,码头那最近怪事连连。”庚桑画轻描淡写地抛出话题,悠悠道:“据胥里村的村民们说,码头经常死人,死的都是壮年男子,死状凄惨,似被野兽啃食过。但村民们几次张网组队,都没能追捕到野兽痕迹,现场也没有找到过野兽的爪印。” 原胥沉默地听,插话道:“师尊你疑心是有魔修采人为食?” 庚桑画略点了个头,缓了几秒,又道:“再者,云梦山与我宗门素有来往。他家宗主明年春要遴选继任者,我须提前备下贺礼。” 原胥更加沉默了。他大概沉默了两三分钟,才涩声问道:“师尊想备的贺礼是什么?” “也不多,就两样。”庚桑画长眉微挑,笑的一双桃花眼潋滟生波。“第一样,千年的灵芝。第二样,万年的雪莲花一朵。” 原胥倒抽一口冷气。 ** 几秒后。 原胥:“师尊,小六最近飞花剑练的不错,他可以下山去胥里村除魔。” “飞花?我看他是废话漫天。”庚桑画冷笑。 “小十二的雁字剑已有所成,况且他从没下山采摘过灵草,师尊……” 庚桑画打断他。“他连艾草和播娘蒿都分不清,指望他?为师怕云梦山新宗主被他毒死。” 原胥抬起眼,一双狐狸眼定定地望向立在流云下的庚桑画,脸上现出抹苦涩笑意。“所以师尊你……果然是执意要我去除魔兼摘灵草?” “怎么,你不愿?”庚桑画话语冷的掉冰渣。 原胥沉默。几秒后,沉声道:“弟子不敢。” “那就你去!”庚桑画厉声训斥这个惯来备受宠爱的大弟子,冷笑连连。“再推三阻四,便莫要再回来了。” “可是师尊我想……” “啰嗦!” 庚桑画袍袖轻甩,竟说怒就怒,毫不留情地拂袖将原胥笔直扔下了屋顶。 第11章 无情 等原胥灰头土脸地爬起身,明月小楼屋顶上空荡荡,只余蓝天白云。 庚桑画居然已经走了。 原胥爬起就追。 白室山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原胥绕着山跑了一圈,恰巧撞见外门丙等弟子们穿着蓝色交字领长袍,正往山脚下的方向走。 “出了何事?”原胥随手抓住一人,皱眉道:“为何你们都在赶路?” 结果那人一抬头,两人都愣了愣。被他抓住的那个外门弟子恰好就是前日来银雪峰背过瓜筐的,与原胥曾经见过一面,此刻见原胥道髻散乱、满头满身的雪与泥,当场就惊了。 “啊,大师兄你怎么弄成这样?”那个外门弟子立即磕巴,涨红了小脸解释。“不、不是那个意思,大师兄……” “山门出了何事?”原胥直接打断他。 那外门弟子脸皮涨成猪肝色。“师、师尊下了通知,说是让所有弟子都去山脚议事大厅集合,咱、咱们外门弟子也去。” 又是师尊下的通知。 又是独独瞒着他一人。 原胥内心苦涩,手指下意识微松,放开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外门弟子。半秒后,他闭了闭眼,沉声道:“我与你们同去。” “啊……啊!” 按白室山规矩,外门弟子中只有甲类身穿紫袍的才能每日随原胥他们去练兵场,身穿红袍的乙等外门弟子则是每月有三天能去练兵场。蓝袍隶属丙等,是白室山弟子中最末等,只负责洒扫庭除等杂役活,平常就连内峰都进不得。 所以此刻听原胥居然说要与他同行,那蓝袍外门弟子磕巴的差点一个扑腾直接跪地。“大、大师兄……” 原胥却又改变主意了。他抬眼望向如潮的人. !流,自嘲地笑了声。“我忘了,我须先行。” 他得先去见一见师尊、问一问师尊,就问句:师尊你到底闹的哪出?说翻脸就翻脸,如今已经要闹到满山风雨了吗? 他和师尊,分明朔夜时分仍好好儿的。分明……昨夜师尊仍那样无助而柔软地瘫倒在他膝头,眼底坠泪,轻声吟了一夜。 原胥闭眼攥拳。不,他不服! 原胥嗖嗖嗖,走的脚下生风,眨眼间就已御风飞往白室山下议事大厅。 ** 半炷香后,白室山下议事大厅。 原胥赶到时其余十一个内门子弟都已经聚齐了,正在内厅分左右站立两侧,见他来,都不敢打招呼。 原胥心里咯噔一声。 平常与原胥关系最好的十二悄悄儿地,冲他扁了扁嘴。 咔嗒!坐在上首的庚桑画忽然抬手拨弄茶盏。青瓷茶盖磕在案台,听声音,显然师尊是不高兴。 十二立即收正神色,假装不认得原胥。 原胥低下头,抱拳行礼。“弟子参见师尊!” 庚桑画漫不经心地继续拨弄茶盖,盖上又拿下,浑似在玩。“嗯,今日为师召集一众弟子,原本也就是为了你的事。” 原胥抬头。 师徒二人遥遥相对,视线在半空相逢,彼此神色都有些奇异。 朔夜的秘密只有他二人知晓。 原胥不傻,这一路他已经想明白了。凡事都有个因果。若师尊当真要与理论蒋姑娘自杀这件事,他大可以说,他负责下山去与卖瓜的老蒋家赔罪,并附赠厚礼一份。给蒋姑娘送副嫁妆都行!凡间事,凡间了。况且蒋姑娘并没死,在白室山上吊,怎么可能死的成? 可师尊不与他辩这件事。 他也不能辩。 为什么? 只因真相是——昨夜他太过放肆。方才在明月小楼屋顶,他又放肆地揭破了两人之间一直以来的欲盖弥彰。 据说师徒恋不能容于此界。 他肖想师尊,所以师尊赶他下山。 原胥那双狐狸眼一动不动,扬起剑眉,贪婪地盯着庚桑画的脸看。他此刻头发蓬乱,裹着件染了泥的雪白交字领长袍,狼狈的很。 可就算不狼狈,庚桑画也瞧不上他。 庚桑画说过,嫌他黑。 哑默数秒后,原胥自嘲一笑。“为弟子何事?还请师尊明示。” 庚桑画撩起眼皮,桃花眼斜斜地扫过他,话语渐转冷。“怎么着,为师让你下山一事,你至今不服?” 原胥哑声道:“弟子确实不服。” 庚桑画一拍桌,青瓷茶盏震的乒铃乓啷乱响。“不服,你也得下山!” 原胥扬眉,望着高坐在白室山大厅中央的庚桑画,嗓音沙哑得像在沁血。“……为何?” “这是师命。”庚桑画一脸漠然。“白室山弟子规第一条:违抗师命者,逐出山门。” 应了,也是下山。 不答应,直接逐出山门。 这人果真无情。 原胥捏紧双拳,脊梁骨拔的笔直,一字字,一句句,都疼的喉口哽咽。“好!弟子这就奉师命下山,去历练,去除魔,去摘师尊你要的灵草。” 原胥当着众人面,一样样将话说的这样清晰,恨不能列个清单挂在白室山界碑石头上,再用腰间这柄穿云剑刻个清楚分明。每说一个字,他就愈发凶狠地盯着庚桑画那张如玉似画的脸,恨不能将这人凉薄眉眼用剑刻下来,雕成木刻,做成玉坠,挂在心口处再不离身。 满厅寂寂,人语不闻。 备受师宠的大师兄与师尊犟上了,大厅内一众内门弟子皆垂首而立,谁都不敢开口。 几秒后,原胥打破了沉默,沉声道:“弟子此去,便以三月为期。三月内,弟子必定赶回白室山。” 这次的朔夜刚过,再下一次,便是两个月零二十九天。 原胥将一切都算的清楚明白。他只希望,庚桑画能够看在那该死的朔夜的份上,允他三月内回山。 不料庚桑画却挑眉笑了笑。“不必了。” 原胥倏然抬眉,射向庚桑画的目光厉如雷电。 庚桑画神色看起来说不出的疏离,与往常都不一样,那两片薄唇一翕一张,说出的话语透着无尽凉薄。“若此趟你下山后寻不着千年的灵芝、万年的雪莲花,便不必再回我白室山了。” 这句话一出,全场悚然。 “师尊你……”原胥捏着拳头,喉结滚了滚,几近哽咽。“你分明就是执意要将弟子逐出山门。” 庚桑画手按在案台,啪地一声,茶盖滚落在地面,啪嗒碎成青瓷花。 “放肆!” 原胥扬眉轩目,正待要辩,就见庚桑画陡然立起身。 庚桑画一步步走下白玉台阶,在走到原胥身前五步时停下,漠然道:“你险些误了一个凡人的性命,这难道不是错?听你语气,难道竟然是怪为师故意要拿捏你?” 原胥把拳头捏的咔咔响,咬牙认错。“弟子不敢!” “你有何不敢的?”庚桑画冷笑。“为师知道你的意思,你虽然年纪最小,却一上山就做了我内门首徒,又天具变异水系天灵根,所以你向来自认不凡,与众人都不同。行为乖张,也在所难免。” 原胥错愕地扬眉望向庚桑画。 这人眉目间每丝纹理他都认得,都曾熟悉到刻骨,可眼下这人所说的话,他却字字都听不懂。 庚桑画原也不指望他能坦然接受,只是原胥这样瞧着他,逼的他啧了一声,凉凉地笑了。“怎么,如今就连我也说你不得?” 不等原胥搭话,他又自顾自接下去,笑叹了一声。“也是!这一十二年,为师也着实太过纵容你。如今你犯下大错,为师也推不得责。” 原胥两腮咀嚼肌咬的咔咔响,牙根都快渗血了。半秒后,他忽然也低低地笑了一声。“说来说去,师尊原来早已意决。” 原胥突然抬腿跨近了一大步,几乎是逼近庚桑画的脸,迫问道:“白室山有处剑崖,所有犯下大错的弟子都可自请入崖底面壁。按师尊方才所言,弟子所犯下的过错竟似不可饶恕?既然如此,师尊为何偏不肯令弟子在崖底面壁?” 庚桑画一时间教他问住,长眉轻挑,微有些不悦。 原胥却又再次跨近了一大步,说话间气息已相互可闻。“师尊执意命弟子下山,可这千年的灵芝、万年的雪莲花,都不在我西贺牛洲。弟子此去,哪怕是耗费百年,也不一定能寻到这两样传说中的至宝。师尊,弟子有错,可弟子不想白白老死在凡间。人生终有一死,弟子愿、死在白室山。” 庚桑画微微动容了一瞬。但那瞬动容实在太快,不及原胥看清,它就已消逝无踪。 “便任凭你花言巧舌,亦无济于事。”庚桑画冷笑,一甩袖,负手在身后,昂起下颌回望原胥。“为师确实心意已决!” “师尊……” 在大厅内众目睽睽之下,身为白室山掌门首徒的原胥竟然单膝跪了下去。雪白交字领弟子长袍漾起水波纹,轻拂过地面雕花青砖。 原胥左膝跪地,右手轻抚心口处,低着头,嗓音沙哑而低沉。“师尊,弟子愿去剑崖底面壁,十年,百年,一切皆凭师尊吩咐。弟子只求……求师尊莫要逐弟子下山。” 庚桑画不语。 十一个内门弟子分列大厅两侧,一直没敢开口,此刻见大师兄原胥居然跪下了,都忍不住骚动。 “师尊,”与原胥关系最好的小十二也砰地一声跪下了,与原胥一般,左膝跪地,右手轻抚心口。“大师兄历来宽仁,这次蒋姑娘的事,并不是大师兄有意招惹的她,是她自个儿看不开要寻死。若师尊执意要责怪大师兄,剑崖面壁也不是不可……” 庚桑画勃然大怒,回身望向一众弟子们冷声道:“谁都不许多劝!若有再劝者,都与他一道,都滚出去!从今后再不许向人提起是出自我门下。” “师尊……” “师尊你冷静点……” 余下的十个弟子都刷刷跪下了,各个儿手按心口,都昂着头看着庚桑画,开口替原胥求情。 辽阔足有百丈余的大厅内,十二个内门弟子都跪下了,人人皆雪白交字领长袍,人人皆在跪他。 庚桑画环顾四周,蓦然扬起尖尖下颌,长声大笑。他用玉般皎然的手指向众人,一个个,从二弟子开始次第数过去。“你、你、你们,你们都好的很!” 玉般皎然的手指最终点在跪在他脚边的原胥。 “还有你,原胥。” 原胥闻声抬头。 “你也好,好的不能再好了!八岁入门,一年时间,从不知修炼为何物的凡夫俗子到了筑基后期。余下的十一年里,旁人最多不过能结丹,可你不同,你竟然仅用了十一年的时间就顺利过渡到了金丹后期。”庚桑画顿了顿,冷笑道:“你既如此天赋异禀,想必也很快就能进入元婴化神,有没有为师,都没甚区别了。” “怎会不同?”原胥撩起眼皮,一双狐狸眼定定地盯着庚桑画。“若没有师尊,弟子不过天地间一孤儿。” 他用了朔夜时对庚桑画说过的原话。 庚桑画不得不想起昨夜。昨夜,他曾枕在原胥怀中醒来,再细数从前,他竟在这个弟子怀中醒来过不下十次。 在原胥幼时,他不过也就需要同为水系天灵根的原胥守在门口替他护法。可这一两年,他与原胥之间越来越不对劲了。原胥逐渐长成为男子,看他的眼神凶狠,这种欲望是骗不了人的。 庚桑画也不想再骗自己。 白室山于世人眼中是琳琅界第一修仙宗门,而他庚桑画,在旁人看来就是那个冷心冷情的“仙人”。呵!做个仙人有什么不好? 人人都当他无情。 那,他就无情一次。 庚桑画唇角勾起一抹凉薄的笑,俯身,玉白手指轻拍原胥蜜色脸颊。“没有我,你也可以一样地过。” “师尊……”原胥仍在不死心地挣扎。 庚桑画冷不丁捏住他的脸。修长手指微夹,将原胥的脸捏成个奇怪的形状,搓圆了,又放开,随后又兴致勃勃地夹起原胥棱角分明的唇。 庚桑画玩的这样嗨,倒真是出乎原胥意料之外。 原胥直愣愣地瞪着庚桑画,睫毛都不敢眨动一根,生怕错过了庚桑画这次的兴头,这人一恼,又要把他赶下山。 原胥乖乖地闭上了嘴。 其余弟子们皆低着头,许久没听见动静,有几个诧异地撩起眼皮偷瞄,恰好撞见这幕,都一脸目瞪口呆。 庚桑画眼角余光都瞥见,都懒得搭理。他高高兴兴地把玩原胥这张脸,从两道料峭剑眉,再到鼻梁骨下每道褶皱蜿蜒。 从今后,也就没得瞧了。 从前呢师尊炎道人总教他,畏垒啊,自古情难断,倘若他日你瞧中了一个人,可千万要仔细。 仔细什么?七岁的庚桑画顶着个特别正经严肃的道号“畏垒”,扬起脸,说话声音却还是个奶声奶气的孩童。 那年他满心以为,师尊炎道人要说的是,你可千万要仔细,莫辜负良缘。 结果炎道人摸了摸他头顶,拂尘轻掸,抬头望向天边丝丝缕缕的白云,最终叹了口气。畏垒,为师最终也会对你不起,这世上的人,各个儿都对你不起。你莫要怪为师,也莫要怪世人。若有朝一日你遇见了欢喜的人,要记得,就连那人也对你不起。你须离了他。 七岁的庚桑画不能信,更不能服气。他奶声奶气地扯住师尊青灰色的道袍,追问道:为何必须离了他? 炎道人低头,再次摸了摸他头顶发旋儿。 没答他。 千年前与师尊对话的那天,庚桑画记得,有山风吹过他发鬓。那一日,白室山尚且有鲜花着锦。 “……呵!”千年后,庚桑画拿手指捏住原胥的脸,讥讽地笑。 庚桑画直笑到眼角微微有了湿意,然后猛地一甩手,收住七情,将手再次负于身后,漠然地对原胥道:“你我师徒缘分已尽。从今后,一别两宽。” 原胥一瞬间如堕冰窖。“为什么?师尊……” 庚桑画再不答他,转身,黑色纱衣下,那一袭雪白长衫飘飖若仙。他永远不爱戴冠,也不怎么梳头,墨色长发披至脚踝,纱衣内露出的肌肤玉般皎皎。 此刻走出百余丈的辽阔大厅,对庚桑画来说,也不过就是一移步的距离。 “师尊——” 原胥再顾不得其他人,仓惶地爬起身追出大厅,却只见到庚桑画于半空中冉冉升起,如同一位真正的仙人那样,垂下眼,漠然地笑了笑。 “师尊……”原胥喉结滚了滚,眼眶微湿。“弟子走后,每逢三个月的那夜,你……怎么过?” 庚桑画抬起手,薄唇微弯,那双桃花眼内再照不出原胥身影,有的,只是这座白室山。 【白室山弟子听令——】 漫天遍野,嗡嗡地振响庚桑画以真气传出的师门令。 【自今日起,原胥再不是我白室山弟子,若门内有送其下山者,止步于界碑。出了界碑,便与他一般,从此再不许回我白室山。】 砰一声。 原胥左膝跪地,眼底那点湿意终于染红了男儿眼眶。 “弟子……”原胥喉间哽咽了几次,终于低下头,恭恭敬敬地,最后一次给庚桑画行了个弟子礼。“弟子谨遵师令!祝师尊你……长命,永安康。” 山风吹动鬓边长发,呜咽似哭。 原胥抬起头,庚桑画不知何时已回了银雪峰上的明月小楼。天边流云无心,身后是脸色惶恐的众师弟,人人皆不忍,人人皆不敢再留他。 穿书来后的十二年,原胥都是在这里度过的,除了极其偶尔的,替师尊下山打过酒,余下记忆里都是白室山。 可如今,一切清零。 原胥嗓子沙哑,半晌,低低地、自嘲地轻笑出声。 原来,这就是他喜欢师尊的代价。 第12章 下山 小十二送原胥下山时一路扁着嘴,瓷白娃娃脸鼓囊囊,瞧着表情都快要哭出声。 原胥回头望着他,忍不住习惯性地拍拍他肩头。“莫哭!你好歹还比我大着个百来岁,怎地比我还像个孩子。” “我、我今年一百三十一岁,”他不说还好,一劝,小十二话语里当真带了哽咽,边说边抬袖抹泪。“我比大师兄你大着一百一十一岁,六岁上山,我在白室山上修炼了一百多年,可我至今也只有筑基后期修为。大师兄你才修炼了十二年而已,就已经金丹后期,别说在咱白室山,就是在整个修仙界,大师兄你也是妥妥儿的天纵奇才!可师尊、师尊他……” 原胥沉默,几秒后再次拍了拍十二肩头,哑声道:“莫要怪师尊。为人子弟者,当尊师重道,这事儿……原本错的是我。师尊责罚的没错。” 十二眼泪洇湿了脸,放下袖子,不服气地还嘴。“你莫要当我傻,你与蒋姑娘的事儿,那、那就是个屁!师尊分明是心里头有气,为着个别的什么事儿,故意拿你撒气哩。回头我就拖上其他师兄们一道,再去求求师尊,大师兄你铁定能回来。” 十二说的信誓旦旦,原胥听了内心越发苦涩。 庚桑画确实不是为了山下那位蒋姑娘逐他,但具体为的什么,他也隐约有感觉,只是不敢确信。 庚桑画这人惯来不爱说实话,三句话里,总有两句半都是假的。 可这是他原胥瞧上的人。 不该瞧上,可他偏偏瞧上了。眼下,他却被这人给逐出山门,眼看着大概是不能再回来了。 也,再见不着这人了。 原胥抬起头,怅惘地望向掩映于密林深处的银雪峰。银雪峰他住了十二年,穿书来到这里后,他所有的日常都在白室山内,记忆中,这人总是笑吟吟地挂着抹凉笑。偶尔手把手教导他用剑,左劈,右斩……不对,哎你那姿势真是白瞎了你的天灵根。 这人总是挂念着他的冰灵根。 等他年岁稍长,这人就再不肯手把手教他了,负着手也不肯,倒是赠了他一把穗缀红缨的剑。 原胥手指按住腰间那把从不离身的穿云剑,苦涩地笑了声。“十二,界碑到了。” 按照庚桑画的说法,白室山所有子弟送原胥下山都只能止步于界碑石。出了界碑石,就得与他一般,被逐出山门。 十二果真停下了脚步,拭泪唔唔了两声,抬起头,指着漫山遍野寂寂的风,对原胥道:“大师兄你看,白室山所有弟子都来送你了。” 确实都来了。 漫山遍野,虚空中突然出现了十一把寒光闪闪的飞剑,每柄飞剑上都站着个身穿雪白交字领长袍的内门弟子。各个儿都微低着头,冲原胥拱手送别。“大师兄!” 原胥回以拱手。“众师弟!” 顿了顿,又自嘲地一笑。“原某已被逐出白室山。从今而后,我再不是你们的大师兄了。还望各师弟……” 原胥最后一次深深地凝望那座永远掩映在翠竹雪林中的银雪峰,眼眸郁暗,放下手,郑重地将那人托付与这些仍能留在白室山的内门弟子们。“从今后山高水长,还望众师弟能照顾好师尊。” “大师兄……”十二的声音里再次染了哭音。 “莫哭。”原胥又拍了拍十二的肩头。“白室山是修仙界第一宗门,你只须勤奋修炼,有朝一日,或许也能白日飞升。” “可是你不在了啊!”十二说着又是不舍又是愤愤,忍不住生了怨怪。“都怪那个蒋姑娘!她自家寻死,死么又没死成,反倒拖累了大师兄你。” 原胥脸色变了变。“十二!” “我又没说错。”十二气鼓鼓的,又气,又哭,抬袖抹着眼泪,一鼓作气地把话都说尽了。“大师兄你来了白室山,师尊才开始笑。从前,师尊他从来就没真的高兴过。” 原胥唇瓣微抖。 十二这句无心的话,直刺他心口。原胥一瞬间心脏锐疼,但他永远不能在这些人面前失态。他穿过来的这本仙侠小说,他不熟。至今他也不知道这本书的结局是什么,更不知道,以修仙界第一剑闻名的庚桑画……结局会是什么。 原胥突兀地打断了所有寒暄。“这些话从今以后都不要再提起!” “可是大师兄……” “如果你们还当我是白室山大师兄,”原胥沉声道:“那么,这所有的怨怪,就到此为止。” 原胥猛地收腹吸气,以一种确定能传遍整座白室山的音量,厉声道:“从今以后,你们所有人,都必须保护好师尊和白室山!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嗡嗡嗡,群峰振响。 穿着各色交字领长袍的白室山弟子们都来送别,漫山遍野,弟子们都纷纷在界碑处俯身拜了拜原胥。 “大师兄放心!” “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原胥眼底微微泛起潮湿意。就这样吧,这就是他所能为那个人做到的,最后一件事。 白室山风声飒飒,原胥一步走出界碑外,回身拱手。“就此别过!” “大师兄……”十二到底舍不得,大半个身子趴在界碑石,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你……下山后,多保重。” 原胥勾唇,勉强笑了声。“好!” 白室山外众雪色、红色、紫色、蓝色长袍的弟子们都去送了原胥,唯独庚桑画没去送。 庚桑画赤脚立在银雪峰最高处,目光下垂,桃花眼底神识外放,一路沿着曲折山路目送那个搅扰了他道心的大弟子原胥下山。 原胥八岁上山,在白室山的日子,原胥一直笔笔正正地梳着头、穿着衣、佩着剑,今日是他最狼狈的一次。满头满脸的灰尘雪泥,雪白交字领长袍在肩头污渍染灰了大片,只有那个离开的背影依然脊背拔的笔直。 像极了,一把出鞘的利剑。 庚桑画勾唇,似笑非笑。利剑呵!原胥此人,对白室山来说原本就是个意外。大弟子原胥呵……他原本就该属于广阔四海八荒,他原本,就不该被自家留下来做药。 原胥走的决不回头。 直到下了白室山山脚,再也看不见上山的那一百二十级的白玉石阶,原胥蓦然回头。 蜜色的脸皮微抖,棱角分明的唇一翕一张,无声地唤了句: “师尊……” 第13章 流言 原胥下山后直奔胥里村。 按照庚桑画的说法,胥里村临海,如今码头处常有壮年男子暴死,尸体惨不忍睹,就像被野兽啃食过。 胥里村距白室山下仅三百里,不算很远。 原胥到达胥里村的时候恰逢黄昏,霞彩就像是失了火一般,红彤彤地映照着半边天。他抬起头,忍不住剑眉微皱。再轻耸鼻翼,不出意外地闻到在咸湿的海腥气中夹杂些缕魔气。这缕魔气似乎并不强悍,嗅起来,有点像野地里麦秆焚烧后的气味。 前世原胥就是在海边驻兵,待了足有十二年。他倒是没想到,如今穿书成了一名修仙者,头次奉师命下山出任务,到的第一个地方也是这样的海港。 港口人来人往,临岸泊着许多渔船。既没有麦秆,也没有人在烧草木。但在渔船扎堆的地方,那缕魔气更重了些。 原胥抬脚就往渔民聚集处走。 乌皂靴底刚经过青石街面,一段议论声突然飘入他耳朵内。 —“青鬼你听说没,北俱芦洲据说有座仙人坟,坟里头珠宝无数。” —“嗐听说又怎样?鬼都不晓得那座仙人坟到底藏在哪儿!不提别的,这么多年咱兄弟们找来找去,还不是一样抓瞎?倒不如来这西贺牛洲捞点实在的。” —“嘿嘿嘿,那是那是……” 原胥蓦然停下脚步,定睛望去,就见到几个打扮如寻常市井百姓的人正在跷脚吃酒。 原胥是个修仙人,耳目过人,眼下这几个可疑的人虽然与他隔着大半条街,但他如今已金丹后期,耳力足以覆盖数十里。何况这样近!“青鬼”听起来就不像什么好人,从绰号“青鬼”的这家伙身上散发出丝丝缕缕的血腥气。 原胥改变了主意,也进了那家海鲜酒楼。 他一进门就怔了怔。 酒楼内正中央设着高台,旌帘半卷,竟然有个女子半抱琵琶正在唱曲儿。女子年方十五六,乌发红唇,薄纱衣几乎连胸都掩不住。 原胥脚步一滞,下意识转身就想逃。 大约是拜白室山下那位蒋姑娘所赐,他现在只要见到琳琅界十五六岁娇滴滴的女孩子都觉得如芒刺在背。别提接近她们了,就跟她们多说几句话心里都发怵。谁让师尊是个小性子的呢?拉拉扯扯,师尊会怪他的! 师尊…… 原胥猛然闭了闭眼,手按在腰间穿云剑剑柄。 是了,师尊已经不再近在眼前了。他也不再随侍于白室山。哪怕他与个凡间女子调笑你侬我侬,师尊也再不会向他使小性子,每日去请安时……哦已经没有请安了。 原胥睁开眼的时候,眼底微红。砰!他解下穿云剑重重地掷在酒桌,用脚尖勾开桌凳,大马金刀地坐下来,乜斜着眼喊了声小二。 “上酒——!” ** 同一时间内,白室山。 少了原胥的白室山练武场人人都蔫头耷脑,内门弟子们心里都憋着口气,各自练习兵器,谁也不想开口说话。 十二操纵着三十六把细剑,在空中排布雁字剑阵。飞剑需要灵力掌控,他如今只有筑基后期,腹内金丹将成不成,修为卡住了,这些个小飞剑也不听他的,在半空飞的歪歪扭扭。明明是只头雁,但作为头雁的那把本命剑却连直线都飞不好,更别提率领雁群上阵杀敌了! 从前都是原胥帮他。 原胥教他,头雁须领先其他众剑有足足大半个剑身,头雁须有眼,头雁…… “不练了!”十二气鼓鼓地收了灵息,三十六把飞雁剑系数落地,叮铃哐啷,乱做一团地掉落练武场。“少了大师兄,我练不成。” 正在有气无力拨琴的老三闻声抬头,嘴唇张了张,又识趣地闭上嘴。 “都怪老三你不懂事!”老六也收了足有丈余长、三尺宽的黑黢黢巨剑,有点不得劲儿地叹了口气。“你说你听见大师兄与人偷. !情也就算了,你到处瞎嚷嚷什么?” 叮一声。老三扯断了琴弦,蹭地蹿起身,怒容满面。“要不是我听到了,你们能晓得嘛?嗯?大师兄就连师父都瞒着。” 咦?似乎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混进来了。 白室山练武场内一片寂寂,每个人的表情都忽然很精彩。 “哎我说?”十二咂摸了唇,嘿嘿地笑了几声。“咱师尊和大师兄一向有点那个啥吧?他那天夜里和个小情儿闹的那样凶猛,咱师尊能不那个啥?” “啥?” “啥啥?” 众师兄都瞪着眼睛装傻。 十二也就不说了,负着手,摇头晃脑地在满地落剑中走了几步,带笑叹道:“可怜咱大师兄是个实实在在的老实人,就算他下山历练几十上百年,大概也想不明白为啥师尊要逐他下山。” 白室山十一个内门弟子相互眼神扫了扫,唇角不约而同挂了抹奇诡的笑。 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14章 幽灵 白室山上流言纷纷,庚桑画只当做听不见也看不着,他忙的很! 自从把原胥赶下山那刻,他就忙着闭门打坐,一扭头钻进了后山秘洞。之前原胥不服,不肯下山历练,说是要进剑崖面壁思过,他打死不肯。除了那个不能宣之于口的理由外,他还有个绝大的秘密不能说。 白室山创派千年余,满打满算,一千六百零七年八个月二十三天。后山秘洞内的秘密,却只有历代掌门才能知晓。 开山祖师炎道人是白室山第一任掌门,也是庚桑画的师尊。在炎道人陨落后,白室山唯一活下来的庚桑画就理所当然地成了第二任掌门。 从此一坐镇就是千年余。 白室山统共也就出过两位掌门。所以在炎道人陨落后,后山秘洞就成了庚桑画一个人的树洞。 他喜欢待在这里。 从前,没有原胥的一千多年,他大多数时候都待在秘洞内。美其名曰打坐修炼,外人也都当他是在冲击渡劫期好早点白日飞升,谁也不晓得,他在秘洞内闭关,就只是坐着发呆。 眼下庚桑画也在发呆,灵息尽灭。他盘膝坐在秘洞内,脑袋半垂着,看起来就像死了一样。 嗖一声,忽然有只纸鹤振动双翼,犹如利箭般火速窜入秘洞深处,直至秘洞石棺的香案旁。纸鹤兜兜转转,没找到往常熟悉的灵气,颇有些犹豫,停在石棺半空不知所措。 “笨!”庚桑画嗤笑,懒洋洋撩起眼皮,打了个弹指。 那只纸鹤迅速欣欣然振动双翅朝他飞来,停在他指尖,口吐人言。“禀告至尊大人,那个叫原胥的小儿已经下山到了胥里村,正在一家名叫翠华楼的海鲜酒楼内吃酒。” 庚桑画目光下落,盯着指尖这只纸鹤的朱红色长喙,略思索了一会儿。“那酒楼可正经?可有妙龄女子助兴?” 纸鹤扇动翅膀,一本正经地答道:“有一少女弹唱,原胥刚进门就盯着她瞧,瞧了足有十息。” 啧! 庚桑画立刻浑身哪哪儿都不得劲儿,抬手就把纸鹤扇飞了。 “至尊大人,至尊大人!”纸鹤挥舞双翅在半空打了个旋儿,又急急地打原胥小报告。“那个叫原胥的小儿,正在查案哩,并没与那女子酱酱酿酿。” 庚桑画更加懒了,只凉凉地笑了一声。“让你去打探山下消息,你平白无故专盯着他作甚。” 纸鹤人模人样地噎了一下,立起伶仃双脚,站在秘洞中央那具硕大的石棺上,叹了口气。“这两桩原本是同一件。那个叫原胥的小儿,去胥里村就是为了查探魔修食. !人一事。” “……哦。” “他在酒楼吃酒时,与几个魔修打了起来。”纸鹤抬脚划拉了一下额顶呆毛,汇报的模样一本正经。 “……哦。” “那个叫原胥的小儿遭遇了几个来自百花门的魔修,那几个魔修却甚是机灵,特地伪装成凡间男子模样。”仙鹤扬起长长脖颈,毫不掩饰地嘲笑。 庚桑画稍微认真了半秒。百花门都是女子,但千年前道魔大战,百花门的人都死绝了,一个都没剩下。如今哪来的百花门?身为修仙界第一人,他怎地听都没听过呢? “你确定是百花门的修者?”庚桑画打断仙鹤笑声。 纸做的仙鹤又噎了噎,跟被人卡住嗓子一样,咯地收住笑声。“确实是百花门的,但不知为何如今百花门下都翻作了魔修,以凡间精壮男子为肉食。” 庚桑画长眉微蹙。“他与几个女子打起来了?” ……打着打着,是不是就酱酱酿酿了呢? 就算不酱酱酿酿,是不是就搂搂抱抱了呢? 毕竟对方都是魔修啊! 庚桑画脸色微沉,双手搭在膝头,忍不住就哼了一声。 纸鹤不比原胥那样通晓他心意,细爪挠了挠头顶呆毛,想了想在胥里村见到的景象,老老实实地禀报道:“最开始打起来的时候,那几个魔修还是伪装成凡间男子模样。到后来发现打不过,就都变成妙龄女子了。” 庚桑画有点牙疼。他下意识又哼了一声,不怎么高兴地道:“打赢了?” “没。” 庚桑画抬眉,冷笑道:“怎么着,他怜香惜玉?” 纸鹤放下挠头的爪子,右腿微屈,伶俐地报告。“那几个魔修穿着甚少,原胥只要伸手,她们就拿胸口来凑。原胥斗的颇费力,因此……” “因此他就打输了?!”庚桑画愤然起身,长衫如水波纹般颤起一室涟漪。 大乘期修者,易喜易怒,是境界不稳的迹象。庚桑画也不过就只怒了一刹,立即就意识到自家神魂又紊乱不堪,他抬手抚额,忍不住忿忿地骂了声。“这黄口小儿怎地如此不堪!” 纸鹤勾起伶仃细脚,诧异道:“并不曾输。原胥打赢了,只是……” 体内每丝灵息都在勃勃跳动,血管内的灵血也似正在燃烧,这股熟悉的躁动令庚桑画呼吸停滞了一瞬。他闭了闭眼,长长羽睫轻颤,许久后,冷冷地嗤笑道:“你原是我裂出的一丝神识,可原来你也与旁人一般,惯爱笑话我。是了,你们都在笑话我,你们都笑我身为修仙界最后一名无情道修……竟对自家的弟子动了心。” 纸鹤怔怔地抬起雪白柔美的细颈,细长鸟眸内倒影出洞内景象。 白室山无人敢入的秘洞内,庚桑画一袭冰丝雪色长衫,桃花眼底赤红,扬起脸,殷红薄唇勾起抹嘲讽冷笑。 “至尊大人,至尊……啊!” 庚桑画突然抬手,在虚空中轻轻一捏,做了个五指合拢的动作。停在石棺上的纸鹤顿时如同被卡住脖子,细长鸟眸坠下泪来,拼死迸出最后一声清唳。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 庚桑画赤脚走到石棺前,冷冷地注视这缕神思幻化出来的灵鹤,食指轻捻,嘭一声,那只白羽朱冠的鹤终于栽下石棺。头朝下,细脚伶仃,再不能口吐人言。 也再无人能与他对话。 他与自家一缕神思幻化出来的灵鹤对了数百年的话,听鹤调侃山下凡夫种种。这只灵鹤就是他的耳、他的目,到最后,也就渐渐地成了他的口与舌。 灵鹤渐渐地代替了他,替他热闹,替他悲与喜。 极其偶尔地,庚桑画也会与灵鹤说起秘洞崖刻上的这些人。崖刻上,人人衣带当风,各个儿都是风华正茂的美少年。庚桑画会与灵鹤带笑着讲起最左边那位一脸玉貌绮年的十六师兄,讲十六师兄经常偷偷下山给他买梅花糕。有次叫师尊炎道人逮住,被罚面壁十年。他抹着眼泪去看十六师兄,十六师兄却笑笑,对他说,给小畏垒买梅花糕呢,挨罚也值得。 那次,隔着崖壁露出来的巴掌大的小小洞口,十六师兄抬手摸了摸他的脸蛋,笑着问他,畏垒,梅花糕好不好吃? ……梅花糕好不好吃? 庚桑画垂下眼,半晌,勾唇笑了笑。好吃啊!一千多年前白室山下繁花似锦,市井中热闹又喧嚣,那些高高兴兴的人做出来的梅花糕怎么会不好吃呢?衔一口入唇,分明有扑鼻而来的梅花香。 只是,可惜了。十六师兄直到战死于山门的那天,都没能亲口尝过一块那样好吃的梅花糕。 一千多年了……说起来,就连眼泪都早干了。 这千余年,庚桑画从不曾与人说过真心话。如今的琳琅下界已无人知晓,道争大战实则源起于上古纪元,绵延长达万余年,大战期间陨落的各家道修、魔修、鬼修、妖修都不计其数。 修行路上,白骨积山。 庚桑画从不指望能有人懂他,也……不需要再有人懂他。千年前,道争大战终结的那日,下界修仙宗门尽皆被屠戮殆尽。 他们输了。无情道一败涂地。 这片琳琅界大陆,任凭他踏遍四海八荒,再也寻不到第二个如他这般的无情道修者。他成了仅存的唯一一人。 ……呵! 庚桑画垂下眼皮凉薄地笑。 千年前,白室山宗门毁灭,所有人都死了。师尊、师兄们……所有人都死了。可他们为什么死呢?因为天不能容!千年前,上界无情道与极情道的道争终于拉下帷幕。尘埃落定后,极情道修者坐镇了神宫,无情道道尊坠入神狱。上界战火殃及他们这些下界的凡人修仙者,从那天起,天上地下,再无处可容得下他们无情道修。 神尊们的一念起灭,便足可毁天灭地。他们不过是池鱼。 神呵…… 庚桑画孤独地披散长发走到秘洞崖刻处,赤脚踏过的地方皆现出禁制符箓。在原胥下山后,他喝了足足一百二十坛的留仙醉。 留仙醉,醉了人魂,却骗不得自家的心。 可他再容不得原胥留在身边。 庚桑画轻柔地抚摸秘洞崖刻上那些曾经熟悉到刻骨的师兄弟们的面容。他们都曾经鲜活,他们都曾经言笑晏晏,千年前,他们曾朝他笑着招手,对他道,小畏垒你性子这样柔软,有朝一日要撑起整座白室山,到那时候,你可怎么办呢? ……我不要撑起白室山。七岁的庚桑画奶声奶气地反驳,扬起脸,鼓起肉乎乎的腮。不是还有师兄们嘛?我为什么要做独力撑起白室山这样辛苦的傻事。 哈哈哈哈! 师兄们都哈哈大笑。 爽朗笑声掩盖了师兄们眼底的悲苦。 师尊炎道人就那样袖着手,拂尘微掸,垂下眼看他们笑闹。 是呵,天不容无情道。就连他身为无情道最后一名传人的秘密,都再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无人知,他才能护住这座白室山。 庚桑画痴痴地笑,长发轻垂,赤足走过这座再无人进入的秘洞。一步步,符箓遍布。 一步步,皆是往事幽灵。 第15章 逢魔 “滚开!” 原胥拔出腰间佩剑,呛啷一声,穿云剑出鞘。 穿书十二年,他到底还是前世那个杀伐果决的军人。他不能也不肯容眼前这些魔修肆意残害胥里村村民,哪怕眼前这些魔修都是娇滴滴的女子,也不能掩盖住一身血腥气。 “你……你放过我们,”绰号“青鬼”的领头魔修匍匐在地,呕出一大口黑血。她如今褪了伪装,只是个双十年华的美貌女子,纱衣几乎掩不住胸,仰头看向原胥匍匐乞求时哭的梨花带雨。“我、我们姐妹都可以伺候你快活。我们保证,你以后……能每天快活逍遥胜神仙。” 原胥冷笑。“我放过你们?靠你们这几个魔修,我就能快活逍遥胜神仙?” “只要、只要你今天放过我们。” “青鬼”满含乞怜地望着他,从面皮到脖颈,大片酥白。虽说也是乌发红唇,但凡间女子哪能及得上她们这几个已经筑基的魔修美艳。再说,要论伺候男人,这世上任谁也比不过魔修。 原胥没说话。 几个魔修女子都以为机会到了,缓缓地挨近原胥身侧,皓腕犹如灵蛇般缠绕原胥周身,在那抹沾了泥又浸过雪的修仙长袍上下游走。 原胥仰起头看着天边红彤彤失了火般迟迟不肯落下的霞彩,以及晚风中夜泊船纷纷亮起的桅杆船帆,想了一瞬。想,倘若此刻庚桑画就立在他眼前,见到这许多女子缠他,那人如画的眉目会气愤成什么样。 想……那人,会不会赤脚跳起来,斥责他道心不净。 原胥勾起唇角,蜜蜡色棱角分明的脸皮忽然松了松,居然有片刻温柔。 “青鬼”与另外两个百花门魔修以为逮着了机会,默契地手臂微伸,纤纤玉手探向原胥身下不可说之处。檀口微张,正准备去衔原胥那物…… 大片雪白剑光突然降落。 几秒后,原胥望着被他一剑斩成零落碎块的魔修女子们,眼皮微垂,自嘲地笑了一声。 再也没有那日了。那人如此凉薄,怕是再不许他重回白室山。 那就这样吧! 原胥以灵气冰封住一地仍在流血的魔修尸块,拿出乾坤袋收入,扎好了细绳。在有条不紊地处理这些细务的时候,他仍有空想了一瞬庚桑画。 只有在重回白室山后,朔夜将那位轻吟低泣的谪仙师尊拥入怀内,唇抵唇、身挨身、手脚相缠的那刻,迫那人视他如命如惟一……到那时,他原胥此生,才能当真快活逍遥胜过神仙。 庚桑画不让他回白室山,说是必须要在胥里村除魔,还得去摘千年的灵芝、万年的雪莲花。 这三样事情里头,他已经处理完了第一样。剩下两样,千年灵芝好寻,至少比万年雪莲好寻些。他决定先从千年灵芝开始! 那人不让他重新回山,难道他就真不回山了么? 原胥勾唇,将存了除魔物证的乾坤袋纳入怀中,仰起头,望着白室山的方向无声无息地笑了一声。 ** 又过了两个月,原胥奔袭至东胜神洲与南瞻部洲临海地界。 东胜神洲与南瞻部洲这两片大洲隔海而立,历经万年地壳变迁,如今陆地面积大范围缩减。原胥抵达时,见有浩渺沧海横亘于面前。临波踏海,过了这片地域,就是那朵千年灵芝所在的三姑娘山。 原胥凌空踏飞剑一脚落下,霎时间溅落浪花三尺高。轰隆隆,接连翻滚而来的天雷尾随搅翻海潮深处,引动的海中生灵尽皆翻腾上岸,长长的鱼尾拖在岸与海之间。 刷拉!白浪溅起一堆浮沫,饶是原胥机警,也依然被扑了一头一脸的血腥气。 这股血腥气来自于海底深洋。 原胥抬袖捂住口鼻,眼神下瞥,却意外发现他竟不能窥破这海底真相。抬起头,浪花已扑腾到最高处,浮浪汹涌,直逼近云霄。 苍穹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突然间暗沉。两轮月晕同时与日争辉,一日二月,无数星辰不怀好意地隐藏在黑云底下,咻咻地,似乎正在窥视原胥,又似乎,正在无情地冷笑。有魔气森森然,嗅之,辛辣刺鼻。 是黑天。 是黑海。 原胥心间震颤,如猛兽用利爪撩开了他藏了十二年的穿书的遮羞布。 穿云剑在他掌心内不安地跳动,嗖地一下,居然从他身边飞离,自行到了岸边犬牙交错的礁石滩。 “回来!” 原胥腾身,迅速使出金丹后期修为,拼命地去逐那把自行弃主的穿云剑。他飞的很快,雪色交字领长袍在暗郁风中沉闷地划开空气波动。这风很潮湿,他每前进半寸,就足以大汗淋漓。 “……云岚……” “云岚帝尊,你终于来了……” 在暗无天日的潮湿海风中,原胥耳畔轰隆隆,无数个细小的声音在嘈杂私语。 它们窃窃地笑。 它们在一声比一声更凄厉地唤他,云岚帝尊。 海水,海风,腥气中血光漫天。 原胥费力地破空,一步步,艰难地拖着两条如同灌了铅的双腿走到黑色礁石滩涂,手扶住礁石,大口喘气。 “云岚仙帝呵,你怎地就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了?” 有个窃窃私语的声音在笑。 “啊,你居然也做了个凡人。” 海风里传来另一个清冷冷的声音,似乎正在诧异。 “云岚……” “云岚仙帝……” 无数个窃窃私语的声音混杂着嘲笑,在黑天黑海中劈头盖脸地席卷而来。 漫天白浪,黑暗陡然间降临。 原胥艰难地从黑暗礁石丛中拔出师尊庚桑画赐予他的穿云剑,背靠在礁石,大口喘气,冷笑道:“你们是谁?为何唤我云岚仙帝?” “……我们就是你从前的影……” “你本来就是云岚仙帝……” “云岚、云岚……” 一声声海潮翻涌,从南瞻部洲与东胜神洲交界的深海底涌出无数幽灵一样的影。它们有黑羊一般的角,它们肢体残碎,凌乱地从海浪中站起身,踏着海浪迎面走向原胥。 “云岚仙帝,放弃白室山吧!” “放弃那个人。” “只有离开了那座山和那个人,你才能见到真相。” 窃窃私语声渐渐汇集,最后汇聚成铺天盖地的潮卷。 —“云岚……你本就是仙帝,弃了他,弃了那个人,重新回归无情道吧!” 第16章 葬海 朔夜,遥远的白室山。 庚桑画浑身汗淋淋,浑似一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桃花眼底赤红,口中唔唔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白室山人人都当他是个无情无义的师尊。无人知,每逢朔夜,他不过就是一只活鬼。鼻息里还有热气,但是四肢百骸没一个地方是完整的。他渴望原胥,就像渴望着毕生唯一的救赎。 不…… 他不能留下原胥。 庚桑画四肢并用地在地上爬,口中赫赫地喘着粗气。他此生已经无望,他不能再害了原胥。 原胥不止是他白室山内门子弟,不止是一众内门子弟的大师兄,也是他庚桑画……活了一千多年唯一瞧上的人。 “原胥……不,不是原胥。是师尊呵!” 啪嗒,啪嗒。 血沿着破败不堪的身体淋漓流成一条蜿蜒细河。在一片血泊中,庚桑画艰难地爬行到秘洞崖刻下,手指颤抖着抚摸师尊炎道人的画像,从桃花眼底怔怔地流下两行血泪。 “师尊,”庚桑画起先笑,笑完了,又歇斯底里地厉声哭泣咒骂。“可我瞧上了一个人啊!师尊,我对不起你,我……修不得这无情道了。” 秘洞内人声寂寂。 在睁不开眼也爬不动的时候,庚桑画瘫着残掉的肉身靠坐在崖刻下赫赫地喘气。眼尾微湿,赤红的泪一滴又一滴,洇湿了瓷白脸颊。 那个人,本就不止是他的门下弟子。 他不会瞧上他门下弟子。 他瞧上的,只有那个叫做原胥的人罢了。原胥,双十年华,被他赶下山时狼狈地跪倒在尘埃,左膝着地,右手抚于心口,一口一声祝他百年安康。 可惜那个叫做原胥的人并不知晓,他离了原胥的冰灵根,在这个难熬的朔夜,就只能像狗那样地爬。没有尊严,没有任何体面,他庚桑画在这该死的朔夜里,不过就是一条狗。 原胥……原胥呵! 庚桑画最终表情痛楚地闭上了眼,长眉不断地轻跳,手臂自关节脱落,整个人都在异骨魔气来袭时滩成了一团血肉模糊的泥。 ** 朔夜,于东胜神洲和南瞻部洲交界处。 原胥仍在艰难地与心魔抗争。他捂住双耳,竭力不去听铺天盖地的窃窃私语声。 “云岚仙帝……” “你本生而为仙,为何如今却混成了这副模样?” “仙帝……” “仙帝……” 原胥痛苦地闭上眼,哑声嘶吼。“不!我不是什么云岚仙帝,从头到尾,我只是白室山门下掌门首徒,只是如此而已。” 那些窃窃私语声却不肯放过他。一声接一声,自说自话。 “你不敢信。” “你不能信。” “是了,因为你不敢让你的好师尊知道。” 一声又一声的窃窃私语中,突然有个尖利的声音在笑。 “你知不知道,你的好师尊他啊……也有着事情瞒你。” 原胥蓦然睁开一双血红双眼,脊背弓起,几息后,他四肢扑地,如同一只被围猎于包围圈的野兽。 赫,赫赫。 原胥表情似哭似笑,四肢疯狂地刨动海边滩涂,仰起头,望着沉沉的似乎永远也不会再度亮起的天空,怒吼了一声。“你们懂个屁!” 师尊庚桑画也曾骂过他,骂他是个屁。 原胥脑袋清醒了一瞬,唇角歪斜成奇诡的角度,眼底滴下血来。“你们……懂个屁!” 窃窃私语声静默了下去。 海岸边海浪滔天,风声烈烈,似乎恨不得卷入原胥内心最深处的秘密。 “原胥……” “云岚……” “仙帝……” 三个声音同时响起,分别唤着他不同的姓名身份。 原胥捂住耳朵,后背抵在粗粝的黑色礁石,皮肤火辣辣地疼。大概是磨破了,但是他眼下没空理会这些。 “有本事……”原胥艰难地探手摸索到庚桑画赠予他的穿云剑,以剑拄身,一步步,像个男儿汉那样爬起身,赫赫地喘着粗气。他勾唇,勉力笑了笑。“你们这些家伙,有本事,就冲我来啊!” 黑天黑海,原胥体内的金丹灼热。下丹田早已彻底失守,一大片燎原的火星子沿着小腹直燃烧到喉咙口,压迫的他不能呼吸。 几年前,又或许半年前,原胥曾经听师尊庚桑画说过,从金丹后期步入元婴时,绝大多数道修都会遭遇逢魔时刻。魔到的那刻,整个世界都会变暗。 那时候的原胥不能懂。 眼下,他懂了。 呼吸卡死在喉嗓,心脏跳动的沉重无比,就像是连他如今这具肉身所需要的最低供给都支撑不住。 他怕是,就快要结婴了。 黑暗渐渐结成了雾,雾气里每个声音都在放肆地大笑。 “居然肖想师尊,仙帝你怎地这样不知羞耻?” “亏你修的还是无情道。” “云岚帝君啊,怕是早就与我等一般,入了魔了吧?哈哈哈哈哈……” 原胥闭着眼睛喘息,压根没空搭理这些魔音贯耳。 现在,也不知道什么时辰了。 在昏天黑地里,原胥想,假如结婴这时他身边并没人能给他护法,他究竟能走到哪一步?除去庚桑画,他就是白室山上修为最高的那个。没有人告诉过他,从金丹后期进入元婴会遭遇多么凶险的事情,眼下他别无选择,只能硬抗。 万一抗不过去…… 原胥睁开眼,汗淋淋地望向眼前正在颠倒的世界,唇角现出一抹苦涩的笑容。 万一抗不过去,他与那人,就再也见不着了。 可这是他一个人的路。他强行闯入了这个仙侠世界,成为那人的掌门首徒,为了那人……哪怕是战至力竭身死,他原胥,也绝不允许自己败。 呛啷一声,穿云剑奋不顾身地刺入黑海深处。 原胥拼尽最后灵息,脚踏飞剑,眼底落下红色魔血,咬牙切齿地狞笑了一声。“不过死而已!尔等既然是我心魔,那,不如同归!” 窃窃私语声忽然间慌乱。 “不,云岚帝尊你不能这样……” “我们本是你……” “你本就是我们。” 原胥穿行于暴雪黑天中,一袭白衣烈烈,眼底赤血如注,然而他却终于仰起头肆意狂笑。“哈哈哈哈,放屁!今日……我原胥,就誓要葬了这片黑海!” ** 朔夜。 在那座遥远的、原胥至死不能忘却的白室山,山体突然间仿佛活了般,地脉震动,沉埋千年的火山齐齐吐舌,火源燎起半天红彤彤云霞。银雪峰密林里飞来暴雪冰雹,冰雪与山火齐至,从地底蜿蜒流淌而出的熔浆遭遇暴雪,一寸寸,冻如凝血。 一众内门弟子仓惶奔出净舍。抬起头,从云层内传来遥远而又模糊的灵兽嘶吼声,起初似海浪般潮卷,随后一声声,清晰到震耳欲聋。 噼里啪啦,雷电与闪电齐齐闪耀于白室山上空。 暴雪,黑天。 像极了琳琅传说中千年前那个无望的十月朔。 第17章 烛灭 原胥下山后的第一次朔夜,白室山白昼如夜,大雪淹没了山下半座城。 “不会是有人在渡劫吧?”十二操纵三十六把雁型飞剑凌空,呆怔怔地望着暴雪淋头,忍不住嘟囔了句。“动静搞这么大,又是在咱白室山上电闪雷鸣?可咱山上没人要渡劫啊!” 老六持巨剑压住地脉熔浆,热的大汗淋漓,浑身仿佛被火炭烤融了一样。 冰火两重天。 难得开口的二师兄沉吟着掸落肩头厚厚一层白雪,慢吞吞地道:“这动静,渡劫的是谁,难道还看不出来么?” 老三抚琴,头也不抬地笑了笑。“是啊,咱山上只有一位天生冰灵根的人。” “可……可大师兄他下山了啊!”十一挠头,他一边忙着帮衬各位师兄镇压地脉遽变,一边还要忙里偷闲地八卦。“为啥他都下山了,渡劫动静还能引到咱山上来?” 十二站在云头,耳朵动了动,积极参与八卦。“嗐就咱大师兄那样,他人是下山了,可那颗心不还丢在咱白室山么?” 十二说着朝银雪峰明月小楼方向一努嘴,嘿嘿地笑了。 暴雪云层中迸起一条紫金色的闪电,在现世那刻却又幻化成冰条雪枝。雷鸣声轰隆隆,似乎誓要劈开万丈黑渊。飓风起,暮雪积寒,半个时辰后,从白室山直到山脚下胥里村都被暴雪埋了。 “……艹!”十二精疲力尽地从云头雁字剑阵一头栽下来,吃了满口雪泥,忍不住怒骂了声。“大师兄这是已经结婴了?结婴就这样大动静,那他将来要是进入化神期,这世上还能留的下咱白室山么?我看山都要教他毁了哩。” 老三的琴弦拨到只剩下最后半根,脸白的跟死了一样,靠坐在山崖嘶嘶地喘气。 十一个内门弟子,谁也扛不住这样大的风波劫难。 人人都扭头望着银雪峰,疑惑师尊庚桑画为何竟能坐得住?难道这是师尊对他们的考验不成?外头这样沸反盈天地热闹,为何师尊竟然能忍得住不走出明月小楼? 庚桑画:? 这一切庚桑画都不知道。 暴雪黑天中,千年前那头被铁链幽锁于深渊地狱中的野兽正在苏醒,只是当时当地,白室山众内门弟子都正忙于平息雷电山火。而唯一可能的知情人庚桑画,正疲于奔命。 暴雪降临时天色依然将明不明,朔夜尚未完全离开,庚桑画狼狈地匍匐于白室山秘洞内。没有原胥的灵息相护,他浑身血肉都被迫滩成了一堆烂泥。 到得最后,只有那块遍布符箓禁制的异骨灼灼其华,闪耀于山室秘洞。 ** 第二日,一缕天光从狭窄的洞口斜斜扫入。 白室山秘洞内,庚桑画筋骨重塑,再次成了那个泠泠然谪仙般的仙门宗首。几秒后,秘洞内盘膝打坐的庚桑画倏然睁开眼。洞内分明无风无浪,可他耳蜗却汹涌盘旋着海浪滔天声。有浑浊白浪拍打礁石,溅起大片碎裂。 不该啊!这秘洞内一切如常。 庚桑画替自家备下的石棺依然安安静静地躺在秘洞中央,两边洞壁刻着千余年前曾经鲜活过的白室山众人。 一切,看起来都很平常。 庚桑画强行压抑住在心头猛烈蹿动的不安,屏息,神识外放。从白室山银雪峰到山脚界碑石,无所不能容,唯独只有原胥曾经住过的银雪阁……他刻意略过了。 不能看。 看不得。 看了也只会徒增烦恼。 但是从银雪峰顶到山脚界碑石,白室山一切如常。剩下的十一个内门弟子依然没精打采地在练兵场混日子,外门弟子们哼哼哈哟地干着粗活,人人的日子,都过得。 ……那股不安却刺入心口,从上中下三处丹田升起,并且越来越焦灼。 庚桑画蹭地站起身,甚至没能留意到为何今日众弟子看起来格外疲累。他在洞内踱了几步,被心头那股强烈的恐惧摄住心神,一时间竟似呼吸不能。 倘若白室山并不曾出事,难道是……? 庚桑画猛地停住脚步,脸色煞白。 半盏茶后,庚桑画从秘洞崖刻走入更深的一个内嵌小洞。内嵌洞口极狭窄,他须猫起身子才能勉强通过,入洞后,洞内却别有洞天。 涓涓溪流声起初细小地起于岩壁,渐渐地,再走几步,他便可直起身子,脚下溪流也汇聚成了河,足可以泛舟乘槎。不时有水珠从头顶钟乳石幽幽地滴落,入洞越深,便越能感受到此处灵息美妙。 这一千多年,每逢朔夜,哪怕疼痛到浑身散架形同一条狗,庚桑画也从不曾主动走入这个洞内避难。哪怕他知晓此处水系灵气最盛! 这天下间也就只剩下此处了。 庚桑画赤脚蹚过灵气砭骨的溪流,一步步,走入更深的深深处。洞内渐渐地,波涌连天,仿佛有迷离的七彩幻光充盈于内洞四壁。 这七彩幻光也打上庚桑画如画的眉目。长眉似蹙不蹙,桃花眼儿微垂,看起来,他也像尊玉雕。 庚桑画终于走到了秘洞深深处的路尽头。 这座秘洞里,藏着所有历届白室山子弟们的本命烛灯。一盏盏,从炎道人开始,都是灭尽了的暗沉。只有他接任掌门后所捡来的弟子们以及他本人,烛灯还亮着。 这也是他为什么从不愿主动走入深处的真正原因。 说是白室山藏灯处,倒不如说是一座只留给他这样的活鬼凭吊阳世的空坟。总有一日,他也会进入这座坟,他的烛火也会缓慢灭尽,空余满目阑珊。 桃花眼低垂,庚桑画目光从他自己的那盏灯错开,唇角忍不住勾起抹嘲讽的笑。 ……笑容突然一顿。 庚桑画手指颤抖地轻轻抬起,薄唇痉挛般轻颤不休。不!他不能信。可触目却是那个他不能、也不愿意去信的景象,入目……是那个千余年来唯一搅乱了他道心的人的名姓。 是那个人的灯。 是那盏属于原胥的本命灯……灯灭了。 ** 一千多年前,白室山开宗鼻祖炎道人总教导庚桑画,教他道,宁搅三江水、不乱道人心。这世上所有能搅乱他道心的人与物事,都可惧,都会侵袭他的道体,也都会耽搁了他修无情道。 炎道人教他避开这世上一切的人与事,尤其是那个能乱他心的人,更要远远地敬着离着。 从前庚桑画都拿这些当字字玑珠。在赶原胥下山那天,他也是用这套说辞来说服自己的。 可如今原胥那盏本命烛灯灭了……那人死了。 那个他活了一千多年遇见的唯一一个能搅乱他道心的人、他的大弟子原胥,死了。 庚桑画眼底赤红,指甲掐入掌心,桃花眼一错不错地死死盯着秘洞内那盏原本一直都夭夭灼灼的烛灯,过了半晌,从喉咙内迸出一声低低的嘶笑声。笑声越来越响亮,也越来越凄厉。 到得最后,他长笑着出了秘洞,披头散发,回身望着这座浩荡的白云深处的白室山长笑不已。 ……死了,那人居然死了。 他唯一瞧上的人死了。那,他庚桑画如此拼命地苟且独活还剩下什么?为了白室山么?他已经为这座白室山忍耐太久、也付出太多! 白室山顶永远盘旋着灵气护罩,那是他忍耐了千年的护持。可是今日,他不想忍了呵! 庚桑画闭了闭眼,这世上一切白云皆会苍狗,人人不过是具皮囊。师尊总教他,畏垒,你须无情。 他无情了一千多年。 他今日,有情了。 “师尊……”庚桑画仰面望向白云尽头那些口耳相传中虚无缥缈的神宫,低低地、喃喃地笑了一声。“你总说我们是无情道,又说,这天道便是无情,只须修炼至人欲无存,我们便可白日飞升。可是师尊你死了呵,还有师兄们……你们都死了呵,弟子……” 一滴泪从庚桑画眼角滴落,无声无息。 庚桑画闭眼攥拳。 他再骗不得自家的心。他明确知晓他要的是什么,只是他要的,与师尊炎道人教导他的道不能容。 千年前,炎道人牵着他的手,一步步踏过白玉石阶走入白室山。那日炎道人曾对他说,人心可畏,你心中自当有块垒拒之。从今而后,你道号便唤作畏垒。 谢师尊赐我名号!七岁的庚桑画曾奶声奶气地仰起头答谢。 可千年后,他不想谢了。 “师尊,”庚桑画倏然睁开眼,桃花眼底一片清灵。“弟子已决意叛道。” 白室山顶浮起如丝缕的流云不能答他,烈日明光中筋脉分明的飞叶不能答他。这世上,就连能唤他一声畏垒的人,都早已没有了。 庚桑画冲这无人应答的苍穹抱拳,双手拇指内扣,暗合阴阳。然后他撩起长袍,跪地,深深地伏了三拜。 一如千年前。 在伏拜起身后,他再不迟疑,以大乘期修为裂变出元神化身,扶摇直上九万里,倏忽间便已乘风千里。元神化身终于离了这座困锁了他千年之久的白室山,直面本心,奔赴原胥出事的那座东胜神洲与南瞻部洲交界处的汪洋深海。 ……呵!不过是,叛道而已。 他修了无情道千年,他如今已是这琳琅下界修炼无情道的唯一一人。他为什么不可以叛? 谁说,叛道者便不能活? ** 两个时辰后,深海岸边,庚桑画裂出的元神化身终于寻到了原胥留下的痕迹。 然后,他目眦尽裂。 第18章 诀别 在原胥坠海的黑色礁石丛下,藏着他那把穿云剑。 庚桑画化出的元神化身也是个人形模样,一袭雪色冰丝长袍,修长手指微动,从礁石丛中扒拉出那柄断成两截的穿云剑。于是,他也就见到了原胥留给他的最后遗言。 【师尊,我喜欢你。 他们要我弃了你,弃了白室山…… 弟子死也不能。】 几行字而已,以灵力刻录于这片礁石滩涂。每个字的边缘都腾腾燃烧着黑色烈焰,似乎仍在诉说着不甘与不愿。渡劫失败后的陨落气味刺鼻,就像是漫山野草尽皆焚烧,这气味对庚桑画来说曾经熟悉到刻骨铭心。 千年前,整座白室山都是这股刺鼻焦黑的气味。 庚桑画自诩是个活了一千多年的“老妖怪”,他曾经亲眼目睹无数尸体挂满林野,也见证过师兄们陨落。金丹以上的修者,在陨落后丹裂人亡,金丹碎裂的气息……正是这样刺鼻。 原胥陨落了。 从今后,再也寻不到那个手持玉梳站在他身后从铜镜内偷窥他的男人。 庚桑画的元神化身当场如遭雷击,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用玉白色手指颤抖着捧起原胥那把断裂的穿云剑。许久许久后,他噗通一声,双膝跪在犬牙交错的黑色礁石丛,仰起头,极度凄厉地放声嘶吼。 他嘶吼到声遏行云碎裂玉帛。 他嘶吼到,泪流满面。 没了,再也没有了。 他庚桑画瞧上的那个人,当真死了。那个人死在了这片南瞻部洲交界的深深黑海,随身佩剑断裂,尸骨无存,只给他留下这样难堪的诀别遗言。 那个人……那个总是在清晨言笑晏晏推开明月小楼的门扉替他梳头的人,死了。 原胥死去的消息实在太过悲苦,这片分神竟似不能承受如此深重的悲苦,从眼底留下赤色血泪,徒手扒拉这片黑色礁石滩涂。不!他不能信。 原胥曾经活的那样鲜活而又快活。原胥与他买瓜,原胥替他梳头,原胥……那许多个鲜活的原胥,怎能就这样死了? 从元神化身传回来的画面景象令白室山内的庚桑画本尊一样震动,薄唇微颤,修长手指抠入秘洞崖壁。 不!无论是本尊或化身,他都不能信原胥就这样死了。 原胥下山时分明已经金丹后期。 在这片琳琅大陆,纵观四海八荒,也无几人能结婴。步入元婴的下界修仙者们,庚桑画两个巴掌就能数的过来。自从千年前那个朔夜,琳琅界这片大陆的凡人修仙者们就断层了。从那以后,每个小境界的进阶都需要拼尽全力,跨境界?那几乎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从金丹跨入元婴,对于这片大陆上的绝大多数凡人修仙者而言,早就成了毕生桎梏。 也就只有原胥,能这样轻巧地从炼气一步跨入金丹,却只须十二年。 庚桑画曾经诧异过,诧异原胥修仙竟然这样容易,就像是千年前的自己和白室山上曾经的弟子们那般。千年前,一切都是容易的。可那是千年前!为何千年后他的大弟子原胥也如此轻轻松松,累次渡劫修仙就像是吃饭喝水那样容易? 也为何,修行这样容易的原胥,竟然会死于结婴?他分明是天纵奇才,他分明,具冰系天灵根。 但是黑海边那股焦黑刺鼻的气味骗不得人,原胥随身佩戴的穿云剑断成两截,本就不是好事。穿云剑是他在原胥上山那年亲手赠予原胥的,后来,那把剑被原胥修炼成了本命灵剑。本命剑断,意味着剑的主人也一道死了。 原胥下山前曾经叮嘱一众弟子,道是,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那日他没现身送原胥下山,可是他听见了这句。事实上,从驱逐原胥下山那刻起,灵鹤就自动自发地替他追了原胥一路。原胥下山时掷下的话语那样斩钉截铁,他绝不会弃下自己的本命灵剑,也绝不会,故意给他留下这样伤心的字句。 相处一十二年,原胥从不曾亲口对他说过一声“喜欢”。这是唯一一次。 “原胥呵……” 白室山秘洞内,庚桑画本尊从眼底怔怔地落下泪来。 原胥这样的天纵奇才,这样一个、唯一一个令他动了道心的人,怎能就死的这样容易? 不,他不能信。 庚桑画一念不能平,恨不能填了这座黑海。他从来就不喜欢南瞻部洲!如今这个地方果然又吞食了他心头唯一一人。不,他不信,他不服! 庚桑画脸色煞白,指挥黑海岸边的元神化身去寻找元婴。 原胥下山时已经金丹后期,倘若此子当真天纵奇才,十二年时间就能从炼气初期修炼到金丹后期,那么没理由……没理由他会狼狈地死在黑海。是了!原胥应当是死于结婴失败,但倘若他并不是完全地败了呢? 倘若,原胥已经结成了元婴了呢? 白室山秘洞内的庚桑画将指尖深深嵌入洞壁,鲜血从指甲缝隙中淋漓迸落,但是他竟不觉得疼痛。薄唇微抖,张开口,似乎不能呼吸。 ……是了,原胥此子向来异于常人。也许,也能留下元婴。 千年前,庚桑画曾经听师兄们无意中提起过,说是从金丹过渡到元婴期时有些凡人修仙者在察觉到渡劫危险时会选择弃掉肉身,以一种类似于刀兵解的方式死去,但元婴会独自存活。活下来的元婴或依附于死物,或附体于周遭最新死去的尸首,是谓元婴夺舍。 庚桑画宁可原胥夺舍! 渡劫失败么,有什么大不了的。他是大乘期修者,在这片琳琅下界他可以横行无忌,替弟子重塑肉身什么的,不过在他一念之间。 现在最要紧的是寻找原胥渡劫后结成的元婴。 庚桑画闭了闭眼,原本惨白的脸皮渐渐恢复血色,他甚至勾唇笑了笑。指尖离开洞壁,将仍在滴血的手指蜷缩着藏入雪色冰丝长袍宽阔的袖口内。 他御起清风,出秘洞去了练兵场。 原胥在白室山人缘这么好,就算是他下令发动整座白室山去寻找原胥的元婴…… 也没什么的吧? 第19章 寻人 白室山练武场上的铜铃再次铃铃轻振,一众内门弟子皆诧异抬头。 这串铃自打大师兄原胥上山后就没响过。但在大师兄下山前后,这都响两回了,上次响,可不就是为了驱逐大师兄下山? 今儿个铃铛又响,难道又是与大师兄有关? 十二咂摸了下唇角,还没来得及感慨,就噢了一声,抬手指着天边飞来的那一片雪白衣衫。“那、那个瞧起来像是咱师尊?” “师尊……” “弟子见过师尊!” 从十二屁股后头纷纷传来向师尊问安的声音。 “嗐师尊在那呢!你们在喊谁?” 十二仍背对着众人,仰头呆呆地拿手指着天边西角飞来的那个人影。 —“快瞧,咱那个万年死宅的师尊啥时候下山去了?” 身后人语突然都寂静了一瞬。 空气中莫名有些寒。 十二终于后知后觉地扭过头,发现其余师兄们不晓得什么时候都背对着他正在跟庚桑画行礼。庚桑画一袭雪色冰丝长袍,长发披散,照例打着赤脚,见到十二回头,殷红薄唇微微勾了勾。“……万年死宅?嗯?” “师、师尊?” 十二张口结舌,瞪大眼睛看着活生生站在他面前的庚桑画,想了想,又不可置信地扭头拿手指着天边另外一个正在朝白室山飞来的“庚桑画”。 —“怎……怎么有两个师尊?” 庚桑画原本为了原胥的事下银雪峰,来时路上心情还郁愤,现在经十二这么一闹,忍不住就笑了。他把手拢入宽袖,微一颌首,淡声道:“那是我的分神。” 在这个琳琅下界,修仙者飞升之前得历经九大境界:炼气期、筑基期、金丹期、元婴期、化神期、合体期、大乘期、渡劫期、白日飞升。 但是这千年来就连元婴的都很少,更别提化神了。 这还是白室山内门弟子们第一次见到师尊庚桑画的化身,这也是他们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师尊庚桑画确实是当今修仙界第一人。 十二羡慕的两眼亮晶晶,就差流口水了。“师尊,你好帅!” 这些古怪的词句,想必都是从原胥那学来的。 原胥啊……庚桑画一念想到原胥,立刻收住了笑容,蜷缩在宽袖内的手指微微痉挛。“原胥结婴失败了,为师派出这具化身,本就是为了去寻他的元婴。” 这句话字不多,但意思挺难消化。 十二噎住,环顾四周师兄们的脸色,见大家都一样。有诧异,有震惊,什么都有,就是暂时还没能悲痛。 “师尊?”十二吞了口口水,略有点不安。“大师兄渡劫失败了吗?” 庚桑画眼睫下垂,沉默了足有三息,才淡淡地应了声。“嗯。” 嘶…… 倒抽气声成片响起。 白室山众弟子就像是刚反应过来,那夜的电闪雷鸣暴雪黑天原本就不是什么好兆头。大师兄渡的不止是雷劫,还有暴雪与白电。 那一夜,白室山山头地底熔浆震颤,就连山体都差点震塌了。 远隔千里的白室山尚且这样,那么当时当地,真正在现场的大师兄原胥亲身经历的又是怎样大恐怖?! 原胥死了,对于白室山众人来说是个比地震海啸更震惊的消息。 远远围拢在一旁的外门红袍紫袍弟子也都捂住口鼻,心脏跳动得仿佛不是自己的,议论声都抵死在唇角,谁都不敢第一个惊呼出声。 庚桑画一个一个地从他们脸上望过去,拢住袖口,眼眸微垂。“所以我,确切说是我的化身已经寻到了些蛛丝马迹,但尚须许多人手帮忙。你们……” “师尊,明白了!” “我等愿意下山去找大师兄的元婴。” 众内门弟子异口同声。 就连外门弟子们都蠢蠢欲动。 很好,果然如他所料。 庚桑画自嘲地勾起唇角笑了一声。原胥下山不过三月,白室山人人都念着他。不过说了句要去寻原胥,便人人奋勇。 “原胥是天生冰灵根,”庚桑画绷着脸,淡声吩咐。“尔等只须循着各地冰川有水泽的地域去寻,他即便是换了具身子,必定也在水泽湖泊边。” “师尊,”十二有点犹豫。“大师兄会夺舍吗?” 夺舍是修仙界不成文的规矩,多见于散修,名门宗派对此不齿。但听庚桑画方才口气,分明已经虑及这层可能性。大师兄偷个情都能被师尊赶下山,训徒如此严苛的师尊会不会……见到夺舍苟活的大师兄就一巴掌劈死啊? 众目睽睽下,庚桑画勾唇一笑。“啊,夺舍啊……” 十二屏息。 人人都不敢大声呼吸,将呼吸声调到细小接近于无,紧张地注视庚桑画。 庚桑画眼睫微颤,指甲掐入掌心细缝内,却故作淡漠地笑了声。“蝼蚁尚且偷生。况且,他本就是下山为我山门去采摘雪莲灵芝,他这次出事,为师也有责任。” 嘶嘶倒抽气声乍起。 这还是庚桑画第一次明确认错。 哪怕人人都觉得,他赶原胥下山,是他过于严苛。 庚桑画将所有人的目光都纳入眼底,却又似乎什么都不在乎了。 原胥死了,他什么都不在乎了。 —“为师已经传下师门令,白室山所有弟子听令——尔等即刻下山,去寻找原胥陨落时存活的元婴。” 众弟子皆俯身听令。 白室山练武场霎时风声飒飒起。 在下山前,十二扭头问了声:“师尊,若是大师兄已夺舍,我们该如何识得他?” 庚桑画彼时已与那具化神□□并肩立在一处,两个雪色的人儿,俱是容色无双。立在一处的两个庚桑画齐齐侧目,然后,齐齐笑了声。“为师记得,原胥曾在上山那日说过句古怪话。那时他只得八岁,上山时经过白室山界碑,他说,三生石上旧精魂。” 十二踏在雁字剑阵上瞪大眼,不明所以。 两个庚桑画又齐齐笑叹道:“若果真是三生注定,尔等从白室山出发,他必定会认得你们。” 也必定,会认得他庚桑画。 众弟子似乎听懂了师尊这句欲言又止,又似乎没有。 十二催动剑阵,高昂地应了声。“是!弟子谨遵师命!” “弟子谨遵师门!” “弟子必定不负师门所托。” 嗖嗖嗖,无数道白光从白室山头一跃而下。 第20章 寻人·下 庚桑画虽说是打发了所有弟子下山,但他并不指望这些人能帮他寻到原胥。到底人手太少!他经营白室山一千年,按照师尊留下的遗命,这百来号人仍嫌远远不够的。 琳琅下界灵气日益稀薄,凡人修仙不易。传说中的白日飞升再也没出现过,各修仙家族内有灵根的子弟也越来越少,偶尔寻到一两个不是杂灵根的,他就已经得感恩上苍。 不行!原胥的元婴倘若不曾夺舍,依附于死物中,怕撑不得更久。 庚桑画恨不得广发仙门令,发动四海八荒一同来寻,要不是涉及原胥可能夺舍是个禁忌,他是真要以仙尊名义发寻人悬赏的。 还须怎么办?怎样才能最快寻到原胥? 庚桑画仰起头,化身也与他一道仰头望着白室山头浩浩荡荡的风。 长风浩荡,那个人……那个人他会在什么地方呢? ** 第二日,素来与原胥关系最好的十二率先在白室山脉后头发现了可疑迹象。 但眼前这场景…… 十二瞪着眼前这头凶悍无比的雪兽,默默吞了口口水,左手背在身后快速翻诀。全身灵力蓄势待发。他双手十指交扣,食指交接,做临字诀,随即中指快速覆于食指,结“兵”印。 刚翻转至“斗”,咒语无声地念到一半,十二耳内突然传来人语声,带着抹奇异的熟稔。 “你不认得我了?” 十二咕嘟一声,又吞了一大口口水。 眼前这头雪兽(谁特么认得这是什么怪兽)体积足有一座银雪峰那么大,身高达二十多米,十二站在它身前,渺小的就像个迷你版的小玩偶。白室山山脉有八百里,这处山凹内只有荒林,林梢上头厚厚堆满积雪。半个时辰前,十二刚按照师尊吩咐的、沿着雪与湖泽寻到此处,雪兽就这样溜溜达达地突然间冒出来了,全身雪白,只有四蹄边缘镶着抹乌黑云纹。 咕嘟! 十二吞着口水,结结巴巴地开口。“你、你与我说话?” 此处山凹除了雪兽外,就只有十二一个大活人。他们一人一兽瞪视了小半个时辰,十二紧张的浑身冷汗变作了热汗,手里的剑诀都扣不稳。 “你怎地还是这样冒失!”雪兽再次开口,熟练地批评十二道:“若是此刻与你对阵的不是我,你已经战死了。” “哦……啊?”十二惊的下巴颌都快掉了。“你、你认得我?刚才……那个什么,刚才也真的是你在跟我说话?” 雪兽俯身低头,认真地打量了眼身高只到它爪子边的十二,笑了声。“十二你怎地变得这样小?” “……明明是你个头太大!”十二好悬才把那个“屁”字咽回去,左手依然暗戳戳藏在背后掐诀,口中与这头雪兽周旋。“你怎生识得的我?莫不是骗我哩。” 雪兽低低地笑,爪子轻抬,将不断挣扎捣鬼的十二握在手中。 “你、你放我下来!”十二慌得一批,这该死的雪兽,居然强大到直接用灵息摒除了他召唤飞剑。 雪兽悠悠地抬起爪子将十二递到鼻子尖底下,笑道:“这里是我的领域。” ……听起来就像是在回应十二的心思一样。 十二更慌。“你、你会读我心思?” 雪兽沉吟了一瞬,居然大剌剌地认了。“读心术,好像我会的。” 艹!还好像会的,这特么就是读心术吧?是吧是吧? 十二简直绝望了。 身子一颠一颠,被快速升高的眩晕感完全不同于他自家驾驭飞剑。 —“喂,你、你到底是个什么怪兽,你……你要把我带到哪儿去?” 雪兽脚步一顿。“你呼我作怪兽?” 十二被雪兽用爪子捏住腰部,整个人动弹不得,怒道:“你不是怪兽是什么?白室山神兽谱上从没见过你这样的。” “那本《神兽谱图鉴》不全。”雪兽悠哉悠哉地回他。“第122页、134页残毁,第66页有烛油污渍,第80页么,被小十一某次忘带厕纸撕去擦屁股了。” 十二:…… “不是,你这家伙到底是谁?”十二慌得心里长白毛。“你怎会对白室山的藏书了解的这么清楚?” 可《神兽谱》这本书就是个废吧?他们内门弟子都拿那书当个破烂玩意儿,不止一次,他们开玩笑说起师尊奇怪的囤物癖。据说每次师尊下山捡徒弟的时候,就会习惯性地从当地货郎担子里随手捡个小玩意儿,有时候是竹笛……有时候,甚至是小孩儿的拨浪鼓。《神兽谱》破成这样,绣像不清晰,文字记述也看不大懂,众师兄弟们都怀疑这书就是师尊下山时从货郎担子里随手拿的。 难道是天敌?所以才会连这么本破书都了若指掌? 十二可从没听师尊说过他们白室山还有天敌宿敌之类的。开玩笑!师尊那可是琳琅下界最牛逼的人物,仙宗执牛耳者,要跟师尊斗?那得从上界神宫下来的才行。 十二一想到师尊庚桑画,立刻底气又回来了,鼓动婴儿肥的两腮,气咻咻地道:“呔!怪兽我告诉你,我可是来自仙门第一的白室山,我师尊名号爆出来,都能吓死你。” 雪兽沉默了几秒,用爪子举起十二又凑近了些。“师尊……他老人家可还好?” “嘶……”十二这回当真心脏都停跳了。“你丫到底是谁?” 第21章 调戏(1) 一炷香后。 十二啊啊啊啊地扯破了嗓子嚎,惨叫声沿着白室山山脉传遍了八百里。 嗖。 嗖! 虚空中现出两个一模一样的庚桑画,冷冷地穿入十二惨呼声传来的山凹深处。 —“什么人,敢掳我白室山弟子!” 山凹深处的十二被吊在悬崖壁上,细腰带挂住棵歪脖子树。 庚桑画闯入时一撩眼皮就见到这幕,登时怒不可遏,冷玉般的脸微沉,殷红薄唇冷笑了声。“谁绑的你?” “……呜呜呜……” 可怜十二全身穴道被封,张口结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庚桑画越发怒。他略一侧目,化神就要往悬崖壁冲。 “呜呜呜……” 十二急的额头滚下黄豆大的汗。 庚桑画化神却已经从山脚斜刺里冲上悬崖,在虚空中连续蹬了两次脚,霎时御风飞上崖壁,单手挂住歪脖子树,另一只手指尖就要来挑开拴住十二的腰带。 轰隆隆。 整座山脉都发出巨兽怒吼声。 “不好!”庚桑画本尊立即飞身而上,想去助化神一臂之力。 一头巨大无朋的雪兽蓦然探出半只爪子,凭空一捞,立即就把庚桑画本尊给捞走了。 “大胆!”庚桑画扭身,掌心运足灵力,恨不能将这头雪兽暴. !毙于掌下。 雪兽嗡嗡地笑。“一别千年,原来就连白室山掌门也不认得我了。” 嘶……灵力积聚于掌心内,却突然间蓄势不发。 庚桑画忽然间浑身颤抖,撩起桃花眼,见他的化神也正被雪兽握于另一只爪下,他抖的嗓音都不稳。“你、你是云……” “吾名云岚。”雪兽终于停止了它那奇异的笑声,慢吞吞地,一字一句地在风中对庚桑画道:“千年前,吾从上界神宫陨落,被封印于如今的白室山。那时候……还没有白室山,它还叫做仙阁。” 仙阁! 庚桑画整个人抖的厉害,薄唇微颤,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唔,你我曾有过一面之缘。”雪兽依然慢吞吞地与他叙旧。“千年前,无情道一败涂地,你的师尊炎道人正忙于从仙阁叛出,但他叛逃时意外在地脉中捡到了一块异骨。那块异骨令他改变了主意。” 那块异骨,如今正嵌在庚桑画的天灵盖。 庚桑画瞪大眼,强自挣扎。“住口!哪怕你当真是云岚仙帝,也不许侮辱我师尊!” 雪兽诧异地将庚桑画提到眼前,与他对视。 雪兽瞳仁极大,庚桑画身高刚好只及它瞳孔大小,这一对视,庚桑画就能清晰地见到雪兽浑身如云朵般的雪白毛发,一丝儿尘垢都不染。浑身灵息充沛,强烈到令庚桑画忍不住颤抖。 这是一种来自上古血脉的天然威压。 咯咯,庚桑画牙齿轻响。 雪兽却又掉开头,并不怎么在意地淡声道:“吾从神宫战败陨落,坠入下界,刚巧掉入那处地脉。上界神宫与下界凡人的时间流速并不相等,因此,吾坠落那日,仙阁已经不复存在了。炎道人在仙阁旧址创立白室山山门,搜罗了约一千来个弟子,见吾自上界神宫坠落,不仅不施以援手,反倒欣喜若狂地将吾之灵躯封印于白室山地脉中,以借此平息异骨被取出后的震荡。嗯就是在那日……吾于坠落时,曾远远地瞥见过你一眼。你就站在你师尊身侧,七岁,仍梳着道童发式。” “你、你撒谎……”庚桑画嗓音变尖,掌心一直蓄势待发的灵力终于打了出去。 掌力拍在雪兽毛皮,犹如一股清冷冷的溪流。 雪兽忍不住低低地笑了起来。“你是天生水系灵根,吾乃上古神兽,恰巧呢,吾也可容纳三界一切水灵。你与我斗,不过是白白地送灵力与我。” 那也不能不战! 庚桑画气极,咬牙怒道:“你竟敢辱我师尊、掳我弟子,这笔账,我便是战死也得与你讨回来。” 雪兽沉默,几秒后,再次低低地笑了。“啊,世事就是这样奇妙。当日里炎道人欠我,千年后,没想到却是他的亲传弟子还了我。” “你……”庚桑画浑身发冷。“你要杀了我?” 雪兽笑了一声,半秒后,漫不经心地将庚桑画往上一掷。庚桑画瞬间陷入雪兽厚如草毡的脊背毛发丛中。 “杀了你作甚?”雪兽轻笑。“留着你,岂不是更好玩儿?话说,你到现在也有一千多岁了吧?怎地元阳气息仍如此诱人,嗯?” “你……你这头畜生!放我下来!” “哈哈哈哈……” 雪兽四蹄踏云,在如滚雷般响亮的笑声中直奔云霄。 ** 半盏茶后。 雪兽毫不顾忌地将庚桑画掳到一个僻静无人处,抖了抖脊背,庚桑画瞬间从他背上摔落在地,连续打了几个滚才好容易停下。 可怜庚桑画做了足有千年的凡人修仙界第一人,何曾受过这种屈辱? 他当场脖子就红了。 “畜生!”庚桑画咬牙切齿地痛骂。“就算你曾经是上界的云岚仙帝,如今也不过就是一头白毛畜生!” “嗯,”雪兽悠哉悠哉地受了这顿痛骂,指爪轻抬,甚至挠了挠头顶呆毛,不怎么在意地笑道:“不好意思啊,作为畜生我恰好正处于发情期,而你呢?嗯我看你也恰好元阳未泄,你看……你我是不是要来一次那什么?嗯?” 庚桑画起先目瞪口呆,片刻后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特么就是被一头上古神兽给调戏了吧?! 第22章 调戏(2) 庚桑画震惊加气愤,一时间居然失语。 雪兽趁机又低低地笑了声,爪子轻抬,如愿以偿地将穿着一袭雪色冰丝长袍的庚桑画掀翻了。 雪兽忍不住又笑。“啊,你这样弱,倘若我当真要把你办了,你又能怎样?” 庚桑画:…… 他从没想过,他一个堂堂大乘期的修者,在上界神宫的神兽面前居然如此不堪一击。 庚桑画在七岁那年曾经听师尊炎道人提起过神宫,据说上界不仅有凤族妖鸟,也有各类神兽。那是一个神兽倍出的时代!炎道人提起的那个世界渺远得就像是神话故事,据说,凤族妖鸟也有修道,它们普遍修的都是极情道,而兽类……兽类普遍都是跟随崖涘帝尊修行无情道。 庚桑画立即鼓足勇气,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身,愤然道:“你分明也修的无情道,你怎敢如此戏弄于我?” 雪兽踏前半步,低声笑了。“无情道?啊那个是什么我早忘了。” 庚桑画:…… 他还真是低估了这位云岚仙帝的脸皮。 “再说……”曾经贵为上界神宫云岚仙帝的雪兽慢悠悠地,又用一爪子掀翻了庚桑画,满意地看到他在翻滚中衣衫不整露出两条雪白修长的腿。 雪兽目光微凝,嗓音沙哑的明显充斥着发情期的荷尔蒙。“再说……戏弄你,本就是我毕生所愿。” 庚桑画灰头土脸地从泥地里爬起身,身子晃了晃,简直不可置信地瞪大一双桃花眼。“你、你好歹曾是上界帝尊,你怎可……” “啊你也说了,曾经是。”雪兽毫不留情地打断他,哑声笑了笑。“可我如今再不是云岚仙帝了,也不再……修炼那无情道。你今日既送上门来,可不就是正好拿你偿了当年你那个好师尊封印我元灵的债?” ……打,大约是打不过了。 庚桑画从没一刻如此绝望。他经历过千年前无望的十月朔,也经历过白室山倾覆,但他从没体会过这种被调戏的滋味。调戏他的,还是个他绝对打不过的对象。 庚桑画有点想死。 于是他就果真这么做了。 “住口!”庚桑画呛啷一声拔出从不曾应战的畏垒剑,横剑在脖颈,冷笑道:“我或许杀不死。但是你这头白毛畜生须记着,这世上,也有一种气节叫做宁死不屈。” “……噗,哈哈哈哈!”雪兽在怔愣了半秒后,果断大笑破功。“我的好师尊啊,你可真是……哈哈哈哈你可真是太可乐了。” “你……你叫我什么?”庚桑画震惊加震怒,脸色白的像雪片。 那头他眼中无耻至极的雪兽却毫不在意地咧开嘴笑。“叫你什么?叫你我的好师尊啊。怎么,你又不认得我了?你不是在四处寻找我的元灵么?我的元灵就在这里啊,就在你眼前,怎么师尊你却不敢认了呢?” 第23章 调戏(3) 就像是生怕庚桑画还没被气死,雪兽居然恶劣地一爪子搭在庚桑画肩头,嗤啦一声,裂了他身上那袭雪色冰丝长袍。 “啊忘了跟师尊大人汇报,”雪兽低低地笑。“弟子如今已经找回了元身。我这具元身呢,可不是人。” 雪色长袍撕裂,庚桑画站在酷烈冰风中手持畏垒灵剑,气到浑身冰凉。 “人呢,有人族的规矩与束缚。”雪兽好整以暇地上下打量他,目光中有毫不掩饰的欲. !望。“但是弟子如今已经不是人了,所以师尊你看……” “原、胥——!” 庚桑画殷红薄唇抖个不停,这一嗓子喊到破声。 庚桑画将畏垒剑架在自家脖颈……突然往前跨了半步。 雪兽怕他当真寻死,倒是愣了愣,雪色双瞳清醒了一瞬。抬起爪,似乎想去夺剑。 “当真是你对吗,原胥?”庚桑画却勾唇轻笑,笑到眼角微弯,笑到突然间泪流满面。“原来你元身是那具沉埋于我白室山地脉下的灵兽骸骨。” 雪兽沉默。“师尊……” 庚桑画打破它的欲言又止。“果然是你。” 事已至此,似乎反驳也没什么用。何况它并不想反驳。 雪兽干脆直接地认了。“是我,师尊。在白室山一十二年,你唤我原胥。” 庚桑画惨笑。“呵呵呵……原来,原来一切都不过是千年前的债!” 雪兽动了动口唇,还没来得及辩解,就忽然听见庚桑画又对它说道: —“也好,你既然不曾死,我也就……” 最后几个字庚桑画声音极低,雪兽与他面对面立着都不曾听清。它不得不低下头,俯身屈就,耐心地又问了遍。“所以师尊你也就如何?” 庚桑画骤然暴起,长剑离了自家脖颈,指向原胥附体的雪兽。“我也就,不得不亲手杀死你!” 刷地一道剑光劈开迷雾,这道剑光随后迅速弥漫成剑的网。剑网内寒气凛冽,俱是杀人意。 雪兽且笑且让,话语里透着满满的不在乎。“哈,师尊,你也晓得杀不死我。” 庚桑画压根不搭话,以人御剑,赤足踏在畏垒剑身,雪白身子在月华中皎皎然胜过月华。 雪兽目光便有些变了,昂头看了眼山坳中月色,低低地笑了声。“我原不想怎样的,可惜师尊啊……我这具元身似乎抵抗不得师尊呢!” 庚桑画怒极,反倒勾起殷红薄唇冷冷地笑了声。“哦?那你待要如何?” 他如今衣衫不整,实在谈不得体面。墨色长发自从原胥下山后就不曾好好打理过,如今沿着两颊披散,长眉微蹙,殷红薄唇一翕一张,实在像极了索吻。 雪兽眼眸愈发幽暗。它毫不避讳地直勾勾地视j庚桑画,嘶声哑笑。“啊,弟子对师尊渴慕已久。今夜……倒不如趁此良宵美景,嗯?” 雪色指爪轻抬,仅隔着半寸,即将轻抚庚桑画那两瓣异常艳美的唇。 庚桑画侧脸避开它,长发如同水波般拂过雪兽毛爪。几乎就在同一时间,他脚踩飞剑奔向雪兽头顶天灵盖,冷笑了声。“不如……就让为师趁此良夜,替白室山清理门户!” 轰隆一声,畏垒剑当头刺入雪兽头骨,发出阵阵喀喀牙酸的声响。 他们一人一兽不知何时已缠斗至夜半,此刻恰逢皓月当空,漫天星河如雨水倾泻而下。庚桑画赤足踏剑立在雪兽头顶,雪兽仰起头,一双如雪般透明无瑕的瞳孔内清晰倒影出庚桑画模样。 它竟毫无防备。 咕嘟。 庚桑画低头望见雪兽瞳仁内的自己,居然忍不住吞咽了口口水。他立即掉开头,然而他被一股致命的上古神兽血脉压制到窒息,玉色脸皮涨红,咳嗽的要死要活。 雪兽低低地笑,任凭头顶天灵盖被庚桑画那柄畏垒剑一劈两半,碧青色的兽血沿着毛发涔涔滴落。 “师尊……”雪兽缓慢地阖上眼眸,声音低沉如鼓。“我喜欢你。” “……咳咳,你……咳咳,放屁!” 月色下,庚桑画的怒斥声尖锐如他手中那把畏垒剑,然而他等了许久,始终也没能再听见那头雪兽不要脸的告白。 畏垒剑一击得中,在他掌心内骄傲地发出尖利啸音。 嘀嗒。 嘀嗒。 碧青色兽血如同断了流的江,沿着雪兽头顶蜿蜒而下,已经染了雪兽大半个身子。 庚桑画迟疑不定,桃花眼儿微微打颤,目光沿着碧青色兽血往下,见那头雪兽毫无动静,试探性地拔剑。 一寸寸,嘎嘎牙酸。 那头雪兽却当真不动了,庞然如山脉的身躯逐渐地缩小。 庚桑画赤足立在月下,有点不知所措。夜风吹动他一袭雪色冰丝长袍,大敞的胸口被风轻吻,麻酥酥,犹如方才那只尚未触及唇瓣的指爪。 第24章 调戏(4) “咳咳,”致命的咳嗽再次来袭,庚桑画咳得几乎快要断气,一双桃花眼底眼泪充盈。 雪兽仍在肉眼可见地缩小。 庚桑画几乎以为是自己当真杀了这头雪兽。但是没理由啊?雪兽来自于上界神宫,几千年前就位居神尊的家伙,这么容易就被他杀掉了么? 庚桑画等到咳嗽没那么厉害的时候,俯身凑近。 雪兽已经只剩下寻常一只豹子大小了。 畏垒剑还躺在雪兽头顶,随着不断缩小的雪兽体积变化,呈现出大半个剑身。 庚桑画抬指拢紧领口,咳嗽到桃花眼底水汪汪的,俯身又凑凑近了些,仔细观察雪兽纤尘不染的毛发。 心里想了一瞬,有关于原胥。 雪兽毛皮上方突然绽放出阵阵奇怪妖风阵法。小小的原胥元婴只有庚桑画一根小指头大小,冉冉地自雪兽上方升起,骨碌碌转了转眼珠冲庚桑画龇牙一笑。 —“hello师尊?” 庚桑画一惊,下意识就要拿起旁边斜斜插着的畏垒剑。 “啊师尊你怎么会在这里呢?”小原胥元婴顶着蜜蜡色的皮,特别困惑。“弟子又怎么会在这,这里是哪里?” 庚桑画拔剑的姿势微一凝滞,转过头,若有所思地俯视以元婴状态蹦迪的原胥。顿了顿,殷红薄唇微弯。“你还记得今天是几号么?” “……今天是几号?”原胥挠头,然后诧异地蹦离那具看起来死掉了的雪兽尸体。“啊师尊,这是你杀死的嘛?” 咦! 庚桑画愈发不动声色地诓他。“啊不,这是你杀的。” 原胥挠头。“师尊,你不是从来不肯下山的么?可是此处……” 原胥抬头打量四处风景。因为体积太小,他观察了足有半刻钟,不怎么敢置信地嘟囔了句。“师尊,这里貌似不是咱白室山。你遇到危险了吗?还是白室山出事了?为什么师尊你会带我来这里?” 小小的原胥御风而行,在堪堪飞到庚桑画鼻尖时礼貌地停下。“师尊,弟子是死了吗?” 元婴离体那一刻,还魂重生后的原胥居然失忆了? 庚桑画松了口气。 下一瞬,愤愤不平。 第25章 调戏(5) 庚桑画气的有点发狠,殷红薄唇微勾,冷笑了声。“你以为,这样就能骗过我?” “啊?师尊你说什么?” 原胥仗着元婴小,停在庚桑画鼻尖三寸外距离,剑眉星目,扯起谎来有鼻子有眼。 “师尊,我确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我这里……”原胥指了指脑袋位置,有点愁苦。“可能有根神经搭错了。” 庚桑画负手在身后,眼眸微垂,半晌,呵地笑了声。 来自于大乘期修者的这股气息凛冽如霜,又似雪,直接将只有几寸长的小小原胥元婴吹到了十几米外。 刚才原胥怎么对他的? 庚桑画想了想,回过头,见原胥元婴正在冷风中翻滚正要爬起身,忍不住又长长地呵了一声。 —“呵——” 风息传的更远。 原胥滚的更惨。 嗯,很好。 庚桑画终于高兴了,转过头,在背对原胥的时候忍不住薄唇翘了翘。长长羽睫轻颤,桃花眼底有情绪闪动。 原胥的元婴留下来了,虽然中间闹了段不该有的调戏小插曲,但好歹这人不曾死。 ——没死,就好。 庚桑画不知不觉地就越来越高兴,走不了几步,就连负着手白衣飘飘的仙宗之首人设都绷不住了,频频回头。 咦?那个该死的原胥呢? 庚桑画放开神识,四下里搜寻那个只有几寸长的小原胥,结果到底找不着。 庚桑画:…… 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桃花眼倒是扫到了那头该死的雪兽。 雪兽已经缩小到只剩下一条哈巴狗大小。而庚桑画之所以知道还有种狗叫哈巴狗,完全靠原胥十二年间各种古怪知识的灌输。 庚桑画沉吟一瞬,疑心原胥元婴又被雪兽给抓回去了。毕竟那头雪兽是上界神宫云岚仙帝的元身,论理,元身力量总是强于元婴。 在抬脚往回走之前,庚桑画特别不情愿地唤了声那头该死的雪兽。 —“原胥,是你么?” 雪兽指爪动了动。 庚桑画:…… 特么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原胥果然又回到了那头雪兽体内。 庚桑画立在原地,被夜间山风吹动雪色衣衫,有点踟躇。 “嘿嘿,”雪兽却自行拍了拍毛发上沾染的泥尘,懒洋洋起身笑了。“我的好师尊,你原来……果然是喜欢我。” 第26章 调戏(6) 庚桑画气的掉头就走。 啪嗒,啪嗒,身后那头不要脸的雪兽却颠颠地追上来了。粗短小狮鼻微张,嘴巴不大,嗓门却挺高。 “师尊,你且等等我——” 从来就没见过这样不要脸的上界仙尊!庚桑画气的头顶都在冒冷气,浑身气势蓄积在指尖。 他猛地拧身,指尖迸出一道湖水凝结成的淡蓝色剑气。“住口!” 雪兽灵巧地侧头避开这道剑气。仗着身子小,周旋灵活,在躲避庚桑画攻击的时候还不忘咧开嘴嘿嘿笑。“莫要着恼嘛师尊,你看,现在呢我那具肉身已经死掉了,就只剩下个元婴,你又不许我夺舍,你让我能怎么办?” 庚桑画冷笑。“呵,合着还是我不对?” “话不能这么说,”雪兽伸出粉色长舌,卷了卷粗短小狮鼻,嬉皮笑脸地与他打商量。“如今呢,你是我的师尊。你怎么说都对。” 庚桑画:…… 他当真开始忧虑会被自家这个该死的“掌门首徒”活活气死。 庚桑画收住指尖剑气,玉白色手指捏紧雪白宽袖,恨道:“按你这意思,从头到尾,莫不反倒是我欺负你不成?” 雪兽见他停手,颠颠地又撒开四蹄追过来,银色毛发在山风中招摇。山间月色美,照的它一身毛发如霜似雪,四蹄虽短,却如踏乌云,倏忽间就撒开蹄子奔到了庚桑画面前。 “啊,我的好师尊,你怎地总是曲解我意思呢?”雪兽龇牙笑,抬起头,雪色竖瞳炯炯地望着庚桑画。“这自古道一日为师终身为夫……” 蹭一下,庚桑画玉白色的脸皮涨得通红,那把过去从不出鞘的畏垒剑又□□了,剑尖戳中雪兽鼻梁骨,咬牙切齿地冷笑道:“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雪兽鼻梁骨被刺中,粗短小狮鼻流血了,碧青色兽血在夜色中散发出扑鼻而来的水气。 每一滴兽血,都是此方天地中水泊湖泽精华凝聚而成。 ……该死! 庚桑画恨的牙根都快咬碎了。 雪兽仰起头,见庚桑画握剑的手不稳,嗯再往上看看,那人一双桃花眼里的神色也不对劲。 嘀嗒!随着又一滴碧青色兽血缓缓地从雪兽粗短的小狮鼻滑落,庚桑画长长黑睫不断地打颤,桃花眼底不受控地漾起涟漪。他竭力想要避开这种水系灵息天然的诱惑,但是……貌似,大概、也许,他是控不住的。 雪兽咧嘴,浑然不惧地往前又抬了下爪子,有意拿肉爪去握那把畏垒剑,同时还不忘嬉皮笑脸地继续调戏。“啊,原来师尊这样爱听这些话啊?你爱听,正好,我呢也特别能说。等回了白室山,我日日夜夜说给师尊你听啊!” 庚桑画有点站立不稳。 雪兽指爪握剑,一瞬间碧青色兽血四溅。来自于上界神宫的水息纯粹凝重,一滴血便足可抵得上他修炼百年甚至千年。 庚桑画仓促掉开视线,牙根咬的发酸。“你、你竟然……” “我竟然什么?”雪兽抬爪,毫不在意地舔了舔爪尖淋漓的血,咧开嘴笑道:“这样喜欢我的精. !血,以后……” “没有以后!”庚桑画呛啷一声倒提着剑,扭头就要撤。 他竟再不敢伤这头不要脸的畜生。 就以这头畜生的脾性,一旦他再次拔剑,它只会黏在他剑尖,恨不能再在他掌下这口畏垒剑下打个滚。 戳破了柔软肚皮…… 庚桑画以指尖轻捏眉心,简直不敢再往下想。 万一他不小心戳破了这头畜生的肚皮或者其他要害,那简直、那简直就是灾难!上界神宫的灵息,那就压根不是他这种级别的凡人修者所能抵抗的。 庚桑画倒提着剑走的极快,白衣飘飘,月色下他走的就像逃。 雪兽不疾不徐地舔舐伤口碧青色的血,雪色竖瞳转了转,抬动四蹄,也啪嗒啪嗒跟在庚桑画屁股后头追。 庚桑画听见那阵啪嗒啪嗒的声响就头疼。他捏着鼻尖,闭了闭眼,蓦然驾起清风。畏垒剑铎地一声脱离掌心,凭空悬浮于风中。 庚桑画松了口气,抬脚就要上剑。 “师尊,你且等等我——” 那头该死的雪兽却也瞧见了,噔噔噔,顿时四蹄如飞,也朝畏垒剑狂奔而来。 庚桑画:…… 他要等,他就是傻。 庚桑画头也不回地抬脚踩上畏垒剑,哼地冷笑了声,殷红薄唇微启,还没来得及说话,耳内又传来那头雪兽的狂呼声。 —“师尊——还有十二啊啊啊啊——” 最后那几个连续的啊啊啊啊,吵闹的庚桑画头疼愈发严重。 他扭过头,愤怒地瞪视脚下正在夜色中狂奔而来的雪兽,冷笑道:“十二这名字也是你叫的?只有我白室山入门子弟才可入辈排行,十二是我门下弟子,你?” “狮虎等等——”雪兽仍在撒腿狂奔。 庚桑画笑声愈发冷,话语字字都透着寒凉。“区区一头畜生,就连说话都口齿不清。你、你这个畜生,你又算得个什么东西!居然也敢唤他十二。” 他开口说话,难免耽搁了催发飞剑的时机。 雪兽忙趁机撒开四蹄飞奔。它当真是飞,跑了没几步,四蹄居然凌空浮起往上踏,一步步,如踏云梯。 轰隆隆!从雪兽四蹄的乌云纹中隐隐然传出雷鸣声。山林内本来月华如练,不消片刻功夫,竟似就连明月都有些惧它,悄悄儿地隐入乌云后。 天色不知何时暗沉。 雪兽终于嗖嗖奔到庚桑画身前,四蹄奋力刨动,一双雪色竖瞳认真地瞄准。 嘭地一声,雪兽猛地蹿入庚桑画怀内。 落点无比之精准。 庚桑画:…… 这到底是个啥玩意儿啊摔! “师尊,嘿嘿嘿嘿,”雪兽一招得手,立即前爪牢牢地扯住庚桑画胸襟,龇牙咧嘴得意地笑。“师尊你怀里可真滑……啊!” 庚桑画怒极,肾上腺素腾腾地冲脑,他也顾不得不能伤这头雪兽了,抬手就揪住雪兽皮毛。牙关咬的咯咯响,玉白手指迸出灵力,连皮带肉地掐下去,想把这头该死的雪兽从怀里扔出去。 雪兽指爪牢牢地揪住他衣领,这一掐一拽……emmm不出所料,庚桑画身上这件雪色冰丝长袍,裂了。 嗤啦,大半片玉白色肌肤在风中怒放。 庚桑画低头,见那该死的雪兽、那该死的雪兽……正无比恶劣地拱入他胸口只剩下一条丝缕的破烂衣衫。 似乎还嫌这不够色,雪兽竟然左前爪轻抬,大胆摩挲他气得不断轻颤的殷红薄唇。 “你……你这个孽徒!”庚桑画又怒又急,再不能错了,这头雪兽就是原胥、原胥就在这头上界云岚仙帝的元身内。他活了一千多岁,再没想到居然会栽在自家徒弟手里。 ……不,就算是真栽了,也不能是眼下这种情景。 荒唐,太荒唐! 庚桑画气得浑身发抖,心头有千万个念头同时策马狂奔。近些年尤其不稳的神魂便再次出了岔子,灵息意乱,差点一头从畏垒剑栽下去。 雪兽歪头,不怎么在意地嗯了声。“都说了孽徒了,师尊,你本来也就认了啊!一日为师,终身为夫。” “……滚!”庚桑画抬手就来抓雪兽,五指用力,十足十大乘期修为爆发。 山野中狂风大作,月亮彻底隐入于乌云后头,黑云大如坏山。雪兽个头虽然小如巴哥犬,却沉的很。庚桑画提了几次,都拎不动这货。 反倒叫这货蹭蹭蹭地爬上他脖颈,将大半个身子仍挂在他胸口,咧开嘴,又嘿了声。 “我的好师尊,原来您喜欢玩的这么大。” 第27章 调戏(7) 咔嚓一声,电闪雷鸣。 山野间木叶摇动,簌簌声不绝于耳。 庚桑画就在这满屏炸裂的bgm中捏住雪兽咽喉,咬牙切齿地冷笑。“畜生,受死吧!” 雪兽混不在意地抬起前爪,搭在庚桑画那只玉白色的手,还不忘咧嘴笑了声。“师尊……忘了告诉你,我这具元身虽然遭受过封印,但如今元婴已然归位,便不再受束缚于下界凡尘。” 咽喉被卡,论理确实说不得话。 庚桑画悚然而惊。 他下意识感觉不妙,一种属于大乘期修者特有的警觉自心底升起,然后迅速爬满全身,令他不自觉地轻颤。 “啊,你也感觉到了。”雪兽一双雪色竖瞳仔细地打量他,笑了笑。“你我好歹也算师徒一场,当年封印的事儿,嗯行吧那时你还小,这笔账不该算在你头上。” 庚桑画轻抿下唇,顿了顿,忽然也勾唇笑了笑。“哦?那你待要如何?” “也不怎样,”雪兽饶有兴致地打量他。“你既于我有情,我呢对你也很感兴趣,倒不如你我结个道侣。这自古道是,冤家宜解不宜结,结个婚,就什么都好说了嘛!” 庚桑画在它说话空档已经调匀气息,暗中运灵力于脚下畏垒剑,此刻见它果然无耻,忍不住勾唇冷笑了声。“好!你且过来些。” 庚桑画天生一双潋滟桃花眼,笑起来,眼底便自生灵泉湖泊。 雪兽没能忍住,明知道是这人又要坑他,依然将脑袋往前探去,嬉皮笑脸地道:“我便凑近到-33厘米,你又能如何?” -33厘米,这是个庚桑画不能听懂的单位与数字,但这不妨碍他了然雪兽仍在调戏他。 “啊,且再过来些。”庚桑画强忍杀机,继续勾唇保持微笑,同时还得继续忍耐这头该死的雪兽搭在他手背上的毛爪子。 雪兽把脑袋往前凑了凑,蹭蹭蹭,爬到庚桑画眼皮子底下,笑道:“来了来了,为夫这就来亲亲……啊——” 漫山遍野,都回荡着雪兽绵长的哀嚎声。 一条以灵力积聚的锁链在烈风中簌簌振动不休,锁链系住雪兽咽喉,另一端却牢牢扣于庚桑画手中。庚桑画脚下早已没了畏垒剑——他拿这把畏垒剑化作了灵力锁。 “很好,”庚桑画这回终于真正地笑了,在雷鸣电闪中眯眼,轻轻地弹了弹锁链,然后如愿以偿地看见雪兽仰颈哀嚎得更加惨烈。 很好,他非常满意。 庚桑画这才好整以暇地用另一只手整了整只剩下条破布的长袍,胸口是拢不住了,但勉强还能挂肩。剩下的那条布斜斜地从左肩挂到腰间,看起来,算了至少他腰部以下没有春光大泄。 庚桑画拼命给自己鼓气,提着被锁住脖子的雪兽,悠哉悠哉地平稳落在山坳处。 这雨已经下来了,十二还在山崖歪脖子树上挂着。 身为师尊,庚桑画觉得自己有点对不住十二。 锁链在风中簌簌摇个不停。庚桑画每走一步,那头该死的雪兽就得嚎一嗓子。 “喂,不带你这样的!” “师尊你太坏了。” “小心眼……呜呜呜呜……” 前头几句庚桑画就当没听见,无论雪兽嚎什么,哪怕骂他呢,他都能当听不见,但这句“小心眼”严重戳中了庚桑画痛处!他猛地回头,弹指封了雪兽的嘴。 一条幽蓝色的灵气结聚成线,拉链般,终于把雪兽那张讨人厌的嘴巴封上了。 庚桑画松了口气,几个纵跃快速赶到十二挂着的山崖。可怜十二在凄风苦雨中被挂成了条咸鱼干,一见到庚桑画,立刻激动得两眼放绿光。 “出息!” 这回没了雪兽干扰,庚桑画飞身就挑开十二挂住歪脖子树的袍带,将他从山崖带离开。手指微弹,解了十二周身穴道。 “啊啊啊啊师尊我跟你说,”十二一解穴就狂叫,说话恨不能都不要喘气。“大师兄他没死!但是师尊我再跟你说啊,大师兄他没死但也不是人了,他如今变作了头怪兽。还有啊师尊,大师兄他……” 庚桑画不耐烦。“为师分神化身都教那头该死的雪兽逼散了,别跟我提它!” 咕嘟,十二在庚桑画冰冻三尺的气场中咽了口唾沫,几秒后,很小小声地最后哔哔了句。“那个,师尊……大师兄他变成怪兽后,据说是第二人格。” 呵,居然敢跟他玩人格分裂症! 庚桑画冷笑。 第28章 驯养(1) 暴雨淋头夜,庚桑画与十二一前一后回到白室山。 两人都是御风,庚桑画庆幸暴雨搅扰的天色阴郁,黑黢黢的山坳里十二没能发现他破衣烂衫。 待到了白室山银雪峰下,十二嗫嚅地喊住他。“师尊,那个什么,大师兄变成了怪兽,这事儿……?” 庚桑画提动手中锁链,忍不住唇角微勾,回头笑眯眯地反问。“这事儿,怎么了?” 十二有点怵他。见他不忧、不虑,反倒勾唇笑了,就更加怵。下意识后退了半步,挠头小小声哔哔。“诸位师兄还在外头寻人,是否要把这件事告诉他们?” “告诉他们又如何?”庚桑画气定神闲地笑了声。“正好,他们历来懒惰,此次正好借着寻人的借口在山下多历练几遭儿,指不定还能有什么奇遇呢!” “啊,啊……?” 庚桑画潇洒地御风上了银雪峰,独留下一脸懵逼的十二。 十二挠头,过了许久……许久。咦?师尊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牵条链子遛狗? ** 那夜暴雨浇遍了绵延山脉,第二日,雨后的白室山青翠欲滴。 练武场上一片白袍内门弟子只剩下了十二。十二异常无趣,在又一次御剑失败后,雁字剑阵叮铃哐啷掉了一地。 十二再次深沉地想念大师兄原胥。 “唉,要是大师兄在就好了。”十二挠了挠头,又改口。“啊不是,要是大师兄还没变成怪兽就好了。” 旁边正在演练的外门弟子们纷纷悚然大惊。 “十二师兄你说什么?” “啊!大师兄他、他什么时候变成了怪兽?” 十二继续挠头,娃娃脸一鼓一鼓的,看起来十分为难。“那个什么……师尊他老人家不让说。嘘!你们可都别说出去!” 啧,啧啧啧。 银雪峰头惯例跷二郎腿坐在屋顶喝酒的庚桑画咂摸了下唇,抬手,又咕嘟嘟灌了半壶留仙醉。 —“这个小十二,看来依然还是想招人去救你。” 说完,又抖了抖手头那条灵力锁链。 雪兽趴在金青色琉璃的明月小楼屋檐上,敷衍地嚎了声。 庚桑画兴致勃勃地又看了眼练武场上的人声鼎沸,看到高兴处,抬手,又要拿新的一壶留仙醉。 手却摸了个空。 再摸,依然没能找到那排整整齐齐列着的十八个鎏金错银的酒壶。 庚桑画扭头,就见到那头该死的雪兽趴得特别老实……然后如果不是他酒后错觉,雪兽肚皮似乎鼓鼓囊囊,体积也变大了不少。 “你做了什么?”庚桑画起身,赤足踩过青金石铺就的琉璃顶,冷笑道:“莫不是你藏了我的酒?” 雪兽昂起头,嗷地又嚎了一嗓子。 反正打死不说话。 庚桑画恨恨地俯身瞪着它。雪兽就像是突然间变笨,既看不懂庚桑画意思、也听不懂人话似的,又嗷呜嚎了一嗓子。 嗖嗖嗖! 庚桑画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雪兽这几嗓子倒是成功引起了半山腰练武场十二的注意。十二踏着雁字剑阵就兴冲冲地来了,边上山还边喊人。 —“不得了啦!大师兄变成的那头怪兽上了咱师尊的银雪峰哩!快,快都一起随我上银雪峰救师尊!” 庚桑画:…… 他回头就只来得及看见大片乌压压的人群冲上屋顶,灵剑密布,阵仗搞得就跟他被人劫色了似的。 啊呸!他怎么会想到“劫色”。 都怪这头该死的雪兽。 庚桑画愤愤地提动左手腕上拴着的灵力锁链,呸了口,冷声对雪兽道:“滚起来,随我一道回明月小楼。” 雪兽却真的跟完全听不懂一样,嗷呜嗷呜,扯直了嗓子嚎的更欢快了。 十二终于奔到了屋顶一人一兽面前。“啊师尊,大师兄呢?” “大师兄大师兄,成天就知道惦记着你大师兄!”庚桑画扭头就把脾气撒到十二身上,话语里竟然带着莫名醋意。“难道你心里就只有你大师兄?” 十二啊了一声,娃娃脸涨成了紫红,下意识踏着雁字剑阵就要往回撤,支支吾吾地道:“不是,那个什么,弟子心里头自然师尊你老人家第一位。但是大师兄他……” “我老嘛?”庚桑画冷哼一声截断他,性子拧得厉害。他今日酒没喝成,还被弟子们撞见了他在驯兽,愈发觉得哪哪儿都与他过不去。 这世上人与他过不去,事儿也与他过不去,就连酒……那十八壶留仙醉百分百是被那头该死的雪兽给藏起来了。 庚桑画越想越气,话也就越说越黑。“你们这一个个的,不打招呼不禀报就擅长银雪峰,各个儿都挺能耐啊!” “……不、不是那样的,师尊……”十二委屈的小脸一扁,都快要哭了。“师尊,弟子……呜呜呜……” 发怒中的庚桑画,他们已经有整整十二年没直面过了好不好?过去的十二年,确切说是自从大师兄原胥上山后的十二年,但凡师尊闹脾气,都是大师兄亲自去哄好了的。 大师兄次次都能哄的好。 “呜呜呜……”十二一哭,就更加想念原胥。 一只雪白的兽爪突然搭上十二衣袖。 十二吃惊低头,就见原本趴伏在屋顶的雪兽不知何时已经身形暴涨,喀喀喀,青金石铸就的琉璃顶几乎撑不住这头庞然大物。 “哭甚?”雪兽口吐人言,甚至带了点隐隐的笑意。“十二你就是眼神不好使,情商又低。我元婴入了兽身,你就呼我作怪兽。如今我体量稍小了些,你又认不出我。” 这声音温吞,说话时似乎永远有股令人信服的力量。 十二顿时就又把原胥认出来了。“大、大师兄!” 十二喜极而泣,抱住原胥那只雪白的大兽爪就呜呜呜。“大师兄还是你最疼我,呜呜呜……” 庚桑画反倒被撇到了一边。 偏那个作了雪兽的原胥还非得来招他。“嗯,我总是疼你……” 原胥本来想说,我总是疼你们的。但他到底没能来得及加上那个致命的“们”字,身旁那人的冷笑声就打断了他。 “是啊,你总是最疼十二。”被撇到一边看了半天师兄弟情热的庚桑画忍不得,心口梗着,一跳一跳地疼。这些小情意小手段使在他身上,他当然不稀罕!可若是原胥将这套去对旁人、还是当着他的面去哄旁的人……他要忍得,那他就不叫庚桑画! 庚桑画怒不可遏,链子一扔,冷笑道:“既然你与十二这样要好,倒不如替他领个罚?” “……罚什么?” “师尊你要罚大师兄什么?” 原胥与十二同声发问。 看起来,像极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庚桑画更气。他气的脸色煞白,殷红薄唇微勾,笑得十足煞气。“今日十二率众擅闯银雪峰,按弟子规,他当入剑崖面壁百日。” 十二张大嘴啊了声,很有点茫然。“啊师尊,咱弟子规里有、有这条嘛?我咋不晓得哩?” 庚桑画压根不搭理他,脚步斜踏七星,也飘然到了半空。桃花眼眸微侧,冷冷地觑着原胥寄身的那头雪兽。“怎样,你可愿意代他去剑崖?” 银雪峰半空中,一双雪色竖瞳动也不动地盯着庚桑画。 几秒后,雪兽咧开嘴笑了。“好!” 第29章 驯养(2) 银雪峰头。 从庚桑画身上散发出来的嗖嗖寒气如同一根根细针,扎的十二浑身上下哪哪儿都成了血葫芦。 “呜呜呜,大师兄你、你对我太好了!”十二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同时还不忘继续替他最亲爱的大师兄招黑。“这世上果然还是大师兄你最疼我!” 雪色竖瞳转了转,从庚桑画那两片艳丽唇瓣勉强挪到了十二,只停留不过半秒,就变成了:“……嗯乖,我最疼你。” 庚桑画被这对儿当众视作空气,胸口噎到透不过气。但他是师尊,他在这两个徒弟面前得端着。“既如此……” “再说了,十二你哪能去剑崖呢?”原胥与他同时开口,依然带着那股该死的隐隐笑意,对十二温柔得堪称哄诱。“那地方又冷又黑,又吃不得饭,哪是你能去的地方。也就只有我……嗯,我如今作了头怪兽,倒是不怕这些的。” 庚桑画:…… 去他妈的师尊体面! “那你现在就滚去剑崖,”庚桑画顿了顿又冷笑,错开眼,竭力忍住胸口那股郁气。“即时、立刻、现在!” “是,师尊。” 雪兽懒洋洋转头,脖子抖了抖,故意将那条畏垒剑化成的灵力锁链摇动得哗哗响。兽爪仍旧搭在十二肩头,似乎犹嫌不够,竟然还往上抬动拍了下十二肩头。 它如今体积变大了些,兽爪一抬,从庚桑画角度看起来就像是它正在熊抱十二。 庚桑画这回哼都懒得哼了,直接一甩袖,径直将这头该死的雪兽送下山崖。他站在半空,假装不在意地往下瞥了眼,雪兽从数百米高的峰头直线坠落,一直坠到山崖底的剑崖。 嘭嘭嘭,雪兽在被扔出去下坠的路上横七竖八撞到了三棵树、两块石头,以及一只被它爪子按到屁股的野雉。 野雉嘎嘎叫着扑扇翅膀从崖底惊飞。 很好。 庚桑画气顺了,回神,斜眼乜着十二,似笑非笑。 十二一向惧他惧的有点狠,见他那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地扫过来,咕嘟一声吞了口口水,也不等他说,将心一横,主动头朝下笔直地从雁字剑阵栽下山。 “啊啊啊啊……” 风中传来十二倒栽葱式下山的惨叫声。 内门弟子十二都下去了,更何况紫、红、蓝袍的外门弟子们?外门弟子们有样学样,全都噗通噗通抱住双膝麻溜儿地从银雪峰生生滚下山。 这就……有点没意思。 庚桑画莫名不是滋味。他从前也跟原胥耍横发脾气,原胥偶尔纵着他,偶尔不,至少原胥从不畏他如虎。 哪怕变成了头不要脸的雪兽呢,变身雪兽的原胥……算了,变成雪兽的原胥果然就不是个玩意儿!当着他的面敢跟十二眉来眼去,可见畜生就是畜生,见到个年轻俊俏的就发情。 十二到底比他年轻多了,才一百多岁。 今年已经“高龄”1000+的庚桑画越发心头不是滋味。原胥才二十岁,元身么那是个畜生,撇掉不算的话,他比原胥整整大了一千多岁。 嗯,算了,不能想。 再想下去,他又该记得自家真实年岁了。 以及那座他更不想记得的黑暗渊狱。 “啊啊啊——” “咕嘟。” “嗷……” 十二,外门弟子,原胥寄身的那头雪兽都纷纷落地了。 庚桑画立在风里,耳内清晰听见众人纷纷扰扰的声响,一双桃花眼儿低垂,长长的黑睫遮断了世人窥探。 今朝虽然看似他赢了,所有人都惧他怕他,但他也……实在高兴不起来。 反倒更生气了。 ** 当天夜里,庚桑画搜遍明月小楼藏酒,遗憾地发现三个月前他赶原胥下山时实在喝的有点多,居然只剩下一坛留仙醉了。 留仙醉这玩意儿,本也不是预备着常喝的。毕竟酿制繁杂又艰难,须以灵力为辅。从前原胥总拦着不让他喝,就是忧虑他原本就神魂不稳,怕他喝多了酒,更不容易度过那难熬的朔夜。 可是上回原胥不在,他一个人,不也熬过了朔夜?只是惨了点,骨肉成泥,碎成片的灵在秘洞内游荡。 呵! 庚桑画勾唇,抱着最后一坛封存的留仙醉,扬起脖子,一口喝干。 ** 庚桑画醉的迷离,耳内只隐约听见淅淅沥沥的落雨声。 下雨了。 又……下雨了呵! 白室山山脉整体高度超过五千米,银雪峰尤其高,但也高不过天。五千多米而已,也不至于就能桎梏了他。 小醉微醺却又找不到第二坛酒的庚桑画有点烦躁,他披衣起身,懒洋洋走到屋顶盘腿坐下。神识放开,一眼就看见了那座黑黢黢的剑崖。 剑崖底却也在下雨,雨水斜斜地扫在洞口铁栅栏,光线似明半暗。 十二正趴在那面铁栅栏前给关押的雪兽送饭。 “大师兄,大师兄你饿不饿?” 栅栏后,原胥寄身的雪兽指爪微抬,声音有点低沉。“你来这里做什么?” 十二还没答他,提着盒篮就又开始抹眼泪。“大师兄你不知道啊,自打你被师父赶下山,我、我们所有师兄弟都很想你。” 雪兽没说话。 十二又哭。“那次分明是师尊错怪了人哩,蒋姑娘缠着你,凭什么师尊他要罚你下山?要不是你被罚下山,也、也不会连人都没得做了。” 雪兽终于慢吞吞地抬直身子,走到铁栅栏前,不错眼地与十二对视。几秒后,低沉地笑了声。“你怪师尊?” 十二被他瞧的有点哑壳,顿了顿,挎紧提篮鼓足勇气很大声地说道:“我、我们都这样觉得!” 雪兽起先一声不吭。不知过了多久,它忽然咧嘴笑了笑。“啊,你们?十二你这么多年都没能突破筑基,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为什么?” 雪兽那双清澈如无物的雪色竖瞳盯着十二,说不出多少情意,反倒有点冷。“你被师尊捡上山前,不过闹市街头一乞儿,全靠个姓郝的卖花阿婆救济。师尊领你上山,从此就是百年光阴悠悠,师尊助你入仙门、教你炼气筑基,可你并不曾真正感激过他。他乏了、累了、不高兴了,你们从无一人去哄他高兴,或是替他解决烦难。尔等畏他如虎!” “那是因为……” “在你上山后第五年夏,郝婆死了。”雪兽漠然打断十二,继续道:“那天师尊曾当面问过你一回,问你是否要下山去葬她,你是怎么答的?” 十二惊的踉跄后退,险些站不住。“大、大师兄?” 雪兽笑了声。“那日你亲口对师尊说道,各人有各人的命,你既入了仙门,从此便与凡人再无交涉。郝婆原本是个孤老,死了后,因无钱治丧,在家里停尸多日,直至烂臭。” 十二脸色白的像鬼,几乎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瞪着雪兽,连连摇头。“不,你不是大师兄!大师兄不可能……” “不可能知晓这些事,还是不可能这样斥责你?”雪兽慢悠悠地截断他,似乎并不怎么在意地抬起左前爪打了个哈欠。“修仙,须先修心。你心坏掉了十二。” “可、可是……” “可是也不止你一人是不是?”雪兽放下爪子,勾唇笑得冷漠。“是啊,千年后,这世上的人心……都坏掉了。” 十二悚然而惧,挎着提篮连连往后退,直到脚后跟被支楞的山石绊了下,哐当,提篮滚落到崖石下。 提篮滚落的声音拯救了十二。 “大师兄你现在不清醒,”十二白着脸强笑道:“我、我等你气消了再来看你。” 十二扭头就仓惶地跑了。 雪兽在崖底铁栅栏后扬起头,雪色竖瞳微闭,也不知到底是要说给谁听,就那样沉沉地叹息了一声。 —“尔等皆负他。于尔等,这座白室山不过是个修仙长生之地,于他……是牢笼。” 噌! 银雪峰头,庚桑画迅速收回窥视剑崖的神识,浑身如遭雷击。 第30章 驯养(3) 十二连着几天都精神恍惚,叮铃哐啷,雁字剑阵又掉了一地。 半山腰练武场剩下的紫袍外门弟子们都呆呆地望着他。几个紫袍弟子相互对视了眼,踟躇问他。“师兄,是不是还是在忧虑大师兄的事儿?” 大师兄变成了头雪兽,师尊勃然大怒,几个外门弟子都认为十二师兄这几天心情有点别扭,也是人之常情。 谁料平常总是与大师兄最要好的十二师兄却蓦然变了脸,娃娃脸绷得铁青,厉声道:“不许提起那个人!” 被训斥的紫袍外门弟子们纷纷惊恐地往后退。 十二面目狰狞,娃娃脸几乎已经扭曲,鼻翼大张,赫赫地喘着粗气。过了几秒后,他忽然仓惶地驾驭清风,口中喃喃地念叨。“是了,如今大师兄不再是人了,我该去找各位师兄。” 十二驾着清风一路往白室山下去。 庚桑画照例坐在明月小楼金青色的屋顶目睹了一切,但是今日无酒,也无欢。他想了想,垂下眼,起身沉默地去了剑崖后。 剑崖,名为崖,其实是半块被剑气劈开的黑色礁石。早些年的时候,这下头其实是一片浩瀚汪洋。 庚桑画滞留白室山千余年,就连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这片沧海会化作高山,再然后,劈开礁石岸的这一剑,究竟是谁干的。上界神宫,自有其不可说的大恐怖。 千年前仙阁全宗覆灭,这处灵山妙所便被白室山占据了。师尊炎道人在此开山立派,成为一代修仙宗门之首。但师尊也从不告诉他,那些有关于上古时期的神魔传说。 师尊总会说,白室山与仙阁一脉相承,都是修的无情道。 师尊又说,在这世上只有无情,摒除了一切人欲,才有可能修成正果白日飞升。 但师尊并没能飞升。 白室山立派一千多年了,从没人能白日飞升。 庚桑画勾起唇角,自嘲地笑了笑。脚下是微微漾起的风,风息卷动他鬓边长发,丝丝缕缕的,像极了他对自家徒弟那份扯不断、理还乱的私情。 “嗷——” 剑崖下,那头雪兽又在仰天长啸。 明明是个上界仙尊,如今元婴又已回归元身,分分钟都可以离了这片下界凡尘,它却心甘情愿地被他用灵力锁链束缚着牵回白室山。 它于他……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呢? 又一阵山风掠过他脚面,沿着他今日大敞的白衫儿吹入心口,泠泠然若有水息。庚桑画蓦然回神,俯身往下,忽然想试探。 —“云岚帝尊?” 雪兽那声悠长的嗷呜戛然而止,几秒后,从崖底传来原胥特别温厚的笑声。“师尊今日怎地这样客气?” 看,分明能说人话。 庚桑画勾唇,笑了笑。但那抹笑意还没爬到颊边,立刻就被他自家觉察了,他猛地一惊,再次沉下脸,话语里刻意带着疏离。“你究竟为何执意要随我回白室山?” 雪兽不答,过了一会儿,含着隐隐笑意招他。“啊这个,这个说来话长。师尊你要真想听,得下来一趟。” 庚桑画有点犹豫,若唤他的是原胥么倒也没什么,如今原胥肉身死了,元婴入了这头雪兽体内,便总有些古怪。眼下唤他的,到底是从前那个他熟悉的原胥还是那头不要脸的畜生? 会不会,又是要戏弄他。 “师尊,”崖底那头兽这次说话一本正经,还有点温和。“你被困白室山千年,难道就不想知道那脱身之道么?” 庚桑画指尖蓦然捏紧袖底,顿了顿,变脸冷笑。“你知我想要的是什么?又何来脱身一说?” 雪兽慢吟吟地笑,笑声散落,似乎它也并不是真的想要。在笑声渐止后,它忽然又换了副口气,听起来挺吊儿郎当。“啊又忘了,师尊你惯来爱装。” 嘶……! 庚桑画抽气抽的牙根疼。 他气呼呼地一甩袖,连声冷笑。“是了,这样说话才是你。” 雪兽不说话。 庚桑画顿了半刻钟,到底把一直盘桓在嘴边的那句“畜生”咽回去了。山风里裹着水息,他在忍气,那头雪兽居然也就吞声了。 等到庚桑画反应过来的时候,才惊觉自己竟默等它开口驳他……就像从前原胥经常做的那样。 但那头雪兽并不驳他。 庚桑画又等了它约半盏茶功夫,再俯身下探,崖底面壁的雪兽不晓得何时已经把屁股朝外,蹲伏在洞壁那,隐约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 也不晓得这家伙在忙啥。 庚桑画受到冷落,有点下不来台,心里又觉得自己没意思。他要怎样呢?他又不能当真与头雪兽结道侣。就算是原胥……不,原胥也不成,他仍有桩千年前欠下的旧冤仇没了结,没得平白害了原胥。 既结不成道侣,如今这般别扭地来与雪兽(原胥)吵闹,那就更没意思了。 显得他痴缠。 庚桑画左思右想,哪哪儿都不得劲儿,懒洋洋抬起脚,觉得他要么还是醉死在银雪峰头算了。 “喂师尊——”那头雪兽却忽然扭过头来,风声飒飒地样子。“快下来啊,我给你准备了烤鸡翅。” 庚桑画身形一滞,嘎嘎嘎回头,俯身下探,看那雪兽时眼神如同在看智障。“……你刚才说什么?” 雪兽咧嘴笑,像是晓得他能看见它。再者,也不避讳让他看见它。反正它笑得特坦荡,粗短狮鼻下两片唇微嘟: 啵。 居然做了个亲亲的动作。 第31章 驯养(4) 庚桑画眼皮跳了跳,半秒后,他毅然决然地以一种要杀人的心情跳下剑崖。 剑崖底果然扑鼻一股烤鸡香味。 雪兽笑吟吟地抬起爪子迎他,歪着头,粗短小狮鼻微耸,夸张地拖长了语调对他道:“你看,果然还是烤鸡翅膀最香。” 庚桑画甩袖冷笑。“你哪来的鸡?” “啊,掉山崖那天一屁股坐扁了几只。”雪兽大咧咧地笑,嘴边雪绒毛被它笑声吹开,左前爪人模人样地计数。“一、二、三、四……嗯我那天掉下来时一共砸扁了五只山鸡。” 庚桑画:…… 算了他就不该跟这货认真。 雪兽颠颠地从崖底掏出一只荷叶包鸡递给庚桑画。“师尊你看,咱这白室山实在是人杰地灵,就连烤鸡的家伙什都全套。就地取材,到处都能吃鸡。” 庚桑画再次被他气笑了,斜眼乜他。“家伙什自备,嗯?” “嗯!”雪兽诚恳点头。 “那么,你哪来的火种子呢?”庚桑画打赌这货身上没火折子,灵力又是水系冰灵,所以这货是怎么烤的鸡? 没想到雪兽反倒诧异地睁大一双雪色竖瞳望着他,啊了一声。“钻木取火啊!师尊你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吧?” ……还真不知道。 庚桑画冷哼了一声,掩饰道:“怎么钻的?你现在钻一个给我看看。” 雪兽咧嘴笑得特爽朗。“好!师尊你先把这只烤鸡接好咯,边吃边看,我给你表演下怎么钻木取火啊。” 雪绒毛的爪子递到庚桑画眼皮子底下。 庚桑画略有点嫌弃。荷叶很大,也不晓得洗过没,还有这……被雪兽屁股坐扁的山鸡,噫!想着就有点臭臭的样子。 “不吃!”庚桑画一把推开,身体力行地表达拒绝。 雪兽又张嘴啊了一声,诧怪道:“这么好吃的鸡,你为什么不要吃啊?” “不吃就是不吃。”庚桑画别开脸,十足傲娇。 雪兽抓着那只烤好了的荷叶包鸡,重重地叹了口气,当着庚桑画的面撕开外头那层荷叶包边,香味在空气中四逸。 “嗯……啊真香!”雪兽粗短小狮鼻夸张地耸动了两下,爪子继续撕。荷叶撕开,里头果然是一只早就去毛剥开肚腹的野山鸡,鸡皮烤的微酥,鸡肉是诱人的蜜色。 庚桑画眼角余光斜乜,就见这货果断用爪子裂开鸡,一分两半,掏起一半就往嘴里塞。嘎吱,一口就咬出了肉. !香四溢的效果。 庚桑画:…… 他好像听见自己肚皮叫了一声。 嘎吱,又一口,雪兽居然抬爪就把剩下的半只山鸡往嘴里塞。 “你!”庚桑画有点生气,疾言厉色道:“谁让你……” 话一出口,庚桑画连忙刹车。坏了!他智商大概被这货带下线了。他刚才想说什么来着? 谁让你自个儿吃独食? 可这几只山鸡都是雪兽捉的,都是它烤熟弄好的,再说了,刚才它邀请他先吃他也没答应。 现在他开口埋怨,显得他格外小气、爱计较,智商特别不在线。 庚桑画心里头那股不是滋味又往上涌。这算什么?他既不能答应与这货结道侣,又偏要死缠着这货不放,显得他特没品。 嗯,按照原胥那套古怪话来讲,他现在就是特别没品。 自认没品的庚桑画眼睫下垂,玉白指尖紧攥袖口,有点不是滋味地,想撤了。 一只香喷喷的烤鸡突然递到他眼皮子底下。 没有荷叶。 鸡很香。 庚桑画抬眸,就见雪兽咧开嘴对他笑。“嘿嘿,这鸡特香!我一共试了六种做法,这只呢是全鸡抹蜜后以内力烘烤,嗯类似那种烤箱吧!反正我是连细骨头都烤的酥脆,你尝一口先。” 声音依然是那个他熟悉的原胥,只除了递给他吃鸡的是只爪子,而不是那只修长有力的蜜蜡色大手。 庚桑画眼眸中微微一动,不知为何他想到那只蜜蜡色的大手竟然有一丝心悸。 就像是……就像是,很早前他就期待着那只手,会与他做更亲密的羞羞事。 第32章 驯养(5) 半盏茶后。 就连庚桑画都觉得稀奇,他身为一个下界修仙宗门领袖的人物,居然当真毫无形象地披头散发盘膝坐在剑崖底与头毛绒绒的畜生对坐吃烤鸡。 “这只是先冰冻后再以大火煎烤的,师尊你尝尝这鸡肉,肉丝嫩滑而又有嚼劲。”雪兽爪子一伸,递给他第三只烤山鸡。 庚桑画斜眼下乜,冷哼了一声。“你让我手撕着吃么?” “嗐这个容易,”雪兽嬉皮笑脸地爪子一捏一握,再递给庚桑画的时候这只烤山鸡骨肉分离,就连鸡皮都完整剥落。“师尊你看,这个修仙啊十分有好处,至少吃东西十分便利。” 庚桑画两瓣殷红薄唇染了油腻,说话时分外可人。“你修仙不为成大道,就为了日日吃烤鸡?” “话也不能这么说,”雪兽笑,满意地看到庚桑画果然又接过了一只烤鸡,慢悠悠地又抬爪从崖底坑窝里掏出下只鸡。“凡人修仙呢,从炼气后期开始就禁断饮食,号称餐风饮露,听起来那叫一个飘飘欲仙。可也只是欲仙不是?这千余年,我看是没哪个凡人修仙者能突破壁障白日飞升的。倒是白白断了这人间烟火。” 这句话戳到了庚桑画痛处,他猛地停下手边动作,正了正脸色,寒声道:“你莫不是瞧不起我等凡人?” 雪兽那双澄澈无一物的竖瞳转了转,嘿嘿笑道:“白室山历来以仙人自居,这倒是我头一回听见师尊你以凡人自居。” 在真正的上界神宫面前,所有不能飞升未获尊位的都是凡人。 “听闻第三重天的仙帝云岚,额头一簇雪色长发,神印呈梅花状。四蹄踏云,周身是如雪一样的白,蹄角却是凝重的乌金色。”庚桑画放下手中的烤鸡,转头认真地凝视眼前这只跟他大谈特谈人间烟火的雪兽。“云岚帝尊,你额头雪发下藏着的那朵梅花状神印呢?” 雪兽混不在意地龇牙笑,爪子继续裂烤山鸡。“一朵梅花而已,很重要么?” 庚桑画眼眸微转,又悠悠然吟道:“听闻上界神宫的云岚仙帝声音清冷、姿态清傲。若化作人形,日常一身白衣,肩头绣玄色流云纹,生来两道长眉入鬓,俊秀无双。” 嗤啦,雪兽继续低头裂山鸡肉。 “听说,当日里无情道与极情道的道争之战,上界神宫血流成河,银河被神血染色,无情道众帝尊之首的那位崖涘大人……大人他曾以身化作忘川,堕入无边幽冥神狱。上古神葬之地,是谓渊狱。” 嗤啦,又一声撕裂山鸡的声音。 “那年那月,上界神宫无情道帝尊们大多战死。听闻……云岚帝尊当日里虽然是败了,却依然有一种跋扈的贵气。” 雪兽终于缓缓抬头,咧开嘴笑了笑,那双雪色竖瞳中却毫无情绪。“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庚桑画不错眼地盯着它那双雪色竖瞳,一字一句地,将千余年前从师尊炎道人处听来的传说当面重复给这位当事人。“听闻神宫战败那日,云岚帝尊曾挺身而出,站在极情道宗首凤华帝尊面前。那日,云岚帝尊曾经亲口道,吾便是降了,帝尊你亦不会放过吾。所以,求饶又有何用?” 雪兽长久地沉默。 在这下界白室山幽沉的剑崖底,已经变作雪兽的云岚帝尊额心失去了那朵梅花状神印,也不再如传闻中那样冷傲跋扈。它正在以爪裂山鸡肉,掌心内的灵力都用来烤肉讨好一个凡人。 它不是庚桑画熟悉的那个传说中当年敢独力挑战极情道凤华帝尊的云岚仙帝,更不是传闻中那个……曾经让庚桑画幼年时无限仰慕过的、来自于上界神宫的无情道修者。 “云岚帝尊……”庚桑画声音微颤,桃花眼底藏着说不出的复杂情绪。“你当初为何……” 雪兽抬眸回望他。那双雪色竖瞳内什么都没有,没有悲喜,也没有爱恨。但大概是因为庚桑画眼下情绪波动太过剧烈,它居然难得的,没有调笑,只静静等待他那句尚未说出口的质问。 “你……” 夜色不知何时已悄然降临,这座剑崖底光线越发幽沉,木叶在风中摇动,簌簌的,似乎又要落雨。 庚桑画缓缓起身,立在暗夜丛丛影子中问雪兽。“你究竟为何会来我白室山?上界仙尊哪怕是被打落凡尘,也不必滞留。” 雪兽笑了声。低头,雪绒绒的爪子抛起剩下几只早就烤熟的山鸡,一边以灵力烘烤,一边慢吞吞地以那种毫不在意的口吻说道:“莫要再犯傻了。极情、无情,皆修不成道。” 庚桑画不得不唇瓣微张,以口代鼻用力地呼吸,借此掩饰桃花眼底渐渐漾起的湿泪。“云岚帝尊……” “莫要再唤我这个名字。”雪兽突兀地笑了一声,打断他道:“无情道与极情道之争绵延已有万年余,如今坐镇神宫的,是极情道那位凤华帝尊。你我今日之言,已属不当。” 庚桑画突觉愤愤。“你就如此惧他?!” 雪兽慢悠悠地熄灭掌心灵火,将最后几只烤好的山鸡递给庚桑画,一边咧嘴笑。“想那么多作甚?这不是你要管的事情。” 庚桑画眼底炽火愈盛,几乎不能控制地厉声道:“你莫不是已经弃了无情道?就只为了惧怕那人?” 雪兽见他始终不接烤山鸡,莫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以爪裂鸡肉,一丝儿一丝儿地喂入庚桑画那两瓣殷红薄唇。“凤帝天生为神,他……从来都不是人。” 庚桑画气极反笑。他笑得桃花眼底泪星四迸,为了那个诱骗了他整个童年的有关于上界神宫的传说,也为了如今堕入尘泥为他亲手烤山鸡的云岚仙帝。梦想幻灭后,也就只剩下了厉声长笑。“就为了这个是吗?极情道首领生而为神,你们斗不过,于是认输,是吗?” 雪兽抬头认真地打量近似于癫狂的庚桑画,有片刻沉吟。几秒后,他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你不懂。” 你不懂。 这三个字,庚桑画听了很多年。 从七岁上山开始,师尊炎道人就反复跟他说,小畏垒你不懂。 这三个字,他从七岁听到了一千多岁,如今依然是对方摇着头跟他叹息说,你不懂。 可他要怎样才算懂得呢? 他分明已经亲眼目睹尸首挂满林野,无情道一败涂地,他如一条野狗那样费力地从尸山林海中爬起来,入目皆是血淋淋,刺鼻的金丹碎裂气味弥漫于半空。那时候……那时候,下界四处荒漠,除了他以外,再无一个无情道修者。 庚桑画气到浑身发冷,又觉得恨。他控制不了这股自心底升腾起的恨!于是他咬牙瞪着那头不要脸的雪兽,冷冷地笑道:“你如今苟活于下界,却到底还是择了我白室山,只因白室山已是这世上唯一能收容无情道修的地方了,是吗?” 雪兽诧异地瞪大眼,慢吞吞笑道:“你怎会这样想?” “那你要我怎样想?!” 雪兽顿了顿,大概是考虑到他情绪过于激烈,难得正经了一瞬。“刚才和你说过了,无情、极情,都修不成大道。我此番坠落,看起来似乎是战败,实则……我也在寻找逆袭的机会不是?” 这句话还勉强算是句人话。 庚桑画情绪略平定了点。下一瞬,他就听见雪兽又慢吞吞地笑道: “嗐你不就是稀罕我元身那具皮囊么?放心,只要能跟师尊你睡一觉,我就立刻又是翩翩少年郎。” 庚桑画:…… 他竟然觉得自己耳朵坏掉了,不,他全是身哪哪儿都坏掉了大概。不然为什么他能听见这么严肃惨烈的修道事又拐弯到了被窝里? 那头雪兽却还在龇牙咧嘴地笑,笑声特无耻。“啊放心,我知道你不喜欢我黑皮,所以滚完床单后,我会变成个肤如凝脂的少年郎。” 第33章 驯养(6) 庚桑画觉得自己一辈子的气性大概都用在这位云岚仙帝、啊不是原胥、啊也不是……反正就是眼前这头雪绒绒的货身上了。 他气的都快炸毛。“你、你!” 雪兽舔了舔唇瓣一脸混样。“嗯,我。” 混的,简直都令庚桑画临表涕零了。 他愤然甩袖,气呼呼转头就要往外走,耳内又飘来雪兽慢悠悠特别混账的一句。 —“啊对不起我又忘了,师尊你一向小心眼。” “你……”庚桑画扭头,气的难得口齿都不利索了。“你成心要气死我是不是?” 雪兽抬头望着他慢悠悠地微笑,顺便舔了舔染满山鸡香味的爪子。“啊怎么能呢?师尊你可是我如今在这世上最亲最爱的人,我怎么舍得让你气死?” ……就,更混账。 庚桑画这回真被气走了,衣袍微甩,飞的大步流星还自带仙气飘飘的bgm。 雪兽走到铁栅栏前,仰头目送他离开的白衣飘飘身姿,笑眯眯地接了句。“师尊慢走,弟子如今正在领罚,待这百日满了后,弟子自当如约去银雪峰爬床。” 庚桑画:…… 他惊的差点从风中跌落尘埃。 哈哈哈哈,剑崖底传来那头不要脸的货哈哈大笑声。 笑,笑个屁! 庚桑画直到回到明月小楼时仍在愤愤,直到他轰隆一声推开石门进入暗箱后的秘洞,才恍然惊觉,他竟忘了问那头雪兽——所谓最疼十二,为何却要当面揭穿十二那些蝇营狗苟不堪的往事? 难道是……? 庚桑画忽然心底发寒,双臂不自觉抱胸。是了,那货说它最疼十二,果真没说错。十二一直卡在筑基破不得壁垒,如今经过那一番深夜送饭密谈,十二心魔渐起,却当真是个突破境界的好机缘。 难道说,那货顾念最深的果真是十二? 第34章 情涌(1) 自从在剑崖底吃瘪后,庚桑画刻意强忍着不再去见那头原胥寄灵的雪兽。但他到底难忍啊! 八十九天而已,他打发剩下的所有外门弟子下山替他买酒。回山时,人人手中提着十几二十坛陈酒,直醉的庚桑画神智昏沉双眼几乎不能识物。 醉了,总比再去当面自讨没趣的好。 庚桑画冷笑着抱紧双臂,在风中立着,就像是世人传说的那样,与世人无关,也从不肯主动堕凡尘。 然后心里想,呵,今夜……又该是那夺命的朔夜。 朔夜,就像是他刻入骨髓的诅咒。庚桑画对它避无可避,就连醉酒后,他也能深刻记得它。 上一轮朔夜时原胥已经下山,他独自一人在后山秘洞内熬成了一大滩血肉模糊的泥。如今……如今原胥回来了,那个人,却再也回不来了。 被他用灵力锁链牵回山的是头毛绒绒的怪物,是上界神宫云岚仙帝的元身,唯独不是那个与他之间情愫暗生的大弟子原胥。 庚桑画踉跄下了屋顶,脚下是大片青金石铺就的炫彩。 他总是爱漂亮。从前呢,原胥总是笑他,以那种温和到近似寡言的模样,眼神里冒出一丁点笑泡,神色淡淡地笑话他道:师尊,你又耍脾气了。 原胥、原胥…… 从前原胥在的辰光,庚桑画也并不多在意原胥这个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渐渐地,也就习惯了原胥。 就像是习惯他自身涌动的骨与血。 庚桑画眼眸微湿,长长的乌鸦羽色睫毛不断轻颤,呼吸间都是山下凡人酿制的陈年老酒。他知道自己今天这副模样格外糟糕!糟糕到,他甚至不想……再去想起那个搅乱了他千年道心的原胥。 “师尊!” “师尊我等听说大师兄他……” 一排穿白室山雪色长袍的内门弟子齐刷刷站在明月小楼门口,人人都恭谨低头,话语里却带着显而易见的胁迫。 最后这句,胁迫与质疑并存。 —“师尊,大师兄他已经回山了是吗?” 庚桑画撩起眼皮,就见到发问的是二弟子。除了原胥外,其他弟子在他心里没有名字。这千余年,他前前后后收过的徒弟不计其数,入门后,均以弟子辈分排行,老大老二这样计数,胡乱地喊着。 如今喊住他的这位老二,鬼知道这人姓甚名谁。 庚桑画斜眼乜斜,带着点不加掩饰的不屑。“为师有下令让你们回山么?” 老二一愣。 其余众弟子都下意识脚步后撤半步。 庚桑画扫了眼,没发现那个下山去通风报信的弟子十二,于是殷红薄唇微勾,笑得分外凉薄。“十二呢?” “十二……”老二嗫嚅,偷偷地左右看了眼,却没找到众师弟的最起码眼神的支援,顿时气焰就灭了。“十二说,他去替大师兄采摘灵芝了。” 啧,采千年灵芝、万年雪莲,分明是他布置给原胥的任务。如今十二抢着去了,要说十二跟原胥之间没猫腻,庚桑画是宁死不信的。 酒意层层地往上涌,庚桑画强忍住内心想要吐的恶心,斜眼乜着这群他亲手捡回来的所谓弟子。千年过去了,一切都早已白云苍狗。就连历任弟子都活不过他这个不老不死的老怪物,从前那些……大多数都没能熬到结丹。筑基期两三百年的寿命,于他不过倏忽一眨眼。 这一届弟子里,唯一度过筑基期结丹的也不过就一个原胥。 庚桑画看眼前堵在他门口的这些白袍弟子们,也就像看一群不可语冰的夏虫。殷红薄唇微勾,笑得甚至不加掩饰地轻蔑。“尔等所为何来?” 一群弟子面面相觑,最后有个人跨前半步,抬头直视庚桑画。“为大师兄下落而来。” 啪!啪!庚桑画鼓掌大笑。“好的很!” 不过一群叛徒。 庚桑画看他们的眼神几乎就是轻蔑。“啊,你们都是为了你们的大师兄而来?” “是。” “师尊……” 师尊他妈。 庚桑画冷笑,顺便带了点不屑一顾 。 事实上庚桑画需要很小心才能不惹怒这些朝生暮死的夏虫。“啊,你们的大师兄……” 庚桑画不以为然地笑。“你们知道他为何在我白室山?又为何,才会滞留于白室山而不轻言离开?” 醉眼乜斜中那些人依旧是面面相觑。 于是庚桑画继续笑。“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却奢望我仁慈是么?” 庚桑画骤然转身,眉眼转冷。“你们这群东西,尔等……当真知道仁慈是什么么?” 众人都当他喝醉了。 于是庚桑画也就利落地承认自己醉眼乜斜,只笑了一声。“啊你们要你们口中那个大师兄来替你们申冤是么?有本事,让他今晚来找我。” 原胥自然永不可能来。 于是庚桑画这个谎,撒的理所当然。 庚桑画扔下一众堵路的弟子只需要一句话。“让让!” 众弟子皆嗫嚅。 庚桑画桃花眼斜瞟,轻蔑地嗤笑了一声。“或者你们有本事就把你们的大师兄带来,有什么话,让他亲自来跟我说。” 人群终于自动分开一条路。谁都没把握去说服一头已经不是人的上古神兽,再说,他们也确实没勇气去剑崖。 剑崖,那是白室山自古以来的牢狱。 庚桑画怀揣着满腹嘲讽与不屑,到了明月小楼,门一关,就忍不住醉酒到脚步歪斜,难得有点想吐。 这倒真是极难得的意外状况! 庚桑画自诩喝酒多年,非常有经验,至少这一千多年他就没醉过。今日走路不能直线,对他来说是非常难得的体验。 庚桑画歪歪斜斜地拼尽最后一口气进入秘洞,在锁死结界那一刻,他就忍不住眼眸微湿,甚至有点想哭了。原胥会不会来呢?……他又怎么可能会来呢?呵! 庚桑画抱着一坛陈年老酒,瘫坐在秘洞内,桃花眼微眯,殷红薄唇一翕一张,到底还是喊出了那个名字: “原胥……” 第35章 情涌(2) 夜色就像被诅咒了一样,降临的突如其来,伴随阵阵雷鸣。 雷鸣声难得地穿越秘洞内空间,震得庚桑画耳膜内嗡嗡嗡,他抱着空酒坛茫然地抬起头。 抬头,其实也看不到什么。 所有弟子都被他关在门外了。那帮没良心的崽子也没一个敢进入明月小楼,更别提有机会发现秘洞了。 庚桑画痴痴地笑。是啊!他在盼着什么呢?难道当真盼着元婴已经回归元身的上界神宫云岚仙帝来救他么?怎么可能!云岚是上界神宫第三天的帝尊,也……与他一般,是个无情道修。 无情道呵…… 庚桑画披头散发地躺倒在冰冷冷的地面上,心里想,到底什么是道呢?又要修炼到什么地步,才会当真无情? 师尊炎道人大约是修成了的。在他七岁那年,师尊唤他到近前,然后毫无预兆地就将这块异骨按入他的天灵盖。那日师尊脸上并没有什么波澜,俯身目视他痛苦地滚到尘埃里哀嚎,却只淡淡地摆动拂尘,对他道,畏垒,这世上的人都对不起你,为师不过是其中之一。 庚桑画勾唇笑得愈发凉薄。这世上人人都对他不起?那,他活的这般辛苦,又有何用? 怦!怦怦! 心脏突然像被人大力握住。 全身瘫软。 那股熟悉的朔夜裂魂碎骨之痛又来了。 庚桑画忙将手塞入口中,避免自己发出声音。起先是拇指,随后整个右手握拳塞入口中,他疼得冷汗淋漓,全身就像是被雷电击中那样,抽搐个不停。 哐当,抱着的空酒坛落地。 庚桑画竭力想要看清楚外头到底是什么辰光,如今又到了第几个朔夜,但今夜疼痛来的格外剧烈,甚至就像是第一次来袭时那样,逼着他不得不滚在地上像条野狗那样哀嚎。 “啊——” 庚桑画痛楚的声音传遍了整座秘洞,凄楚孤独如千年前失怙的孤狼。 嗖嗖嗖。 暗夜中有一条雪白的影子飞速向银雪峰秘洞方向移动。 秘洞内的庚桑画终于滚不动了,背靠在岩壁,桃花眼眸低垂,浑身沾满了洞内湿滑青苔。嘀嗒,嘀嗒,头顶钟乳石仍在凌乱无节奏地滴落。这座洞口是最外头那层,再走进去,他便能进入灵息涌动的更深处。 但是今夜,他不想再进去了。那座属于原胥的本命灯也早灭了。进去,不过自欺欺人。 赫赫,庚桑画粗重地喘着气。 也许过了一刻钟,也许就几秒,庚桑画瘫坐在岩壁的虚弱身影突然就被人用力地拥抱在怀里。两条强健有力的男人胳膊环住他,伴随那股奇异的灵息水气弥漫开后,一个外表极度酷似原胥却显然更加高挑俊秀的人形缓缓自虚空中浮现出完整身躯。 “你这样不行的,”男人低头,声音透着毫不掩饰的担忧。“日日夜夜这样子熬,你须熬不得几年了。” 庚桑画对这个人今晚会来,感到意外又不那么意外。来自灵息的拥抱令他浑身舒服了些,殷红薄唇微分,甚至还能开口讥诮。“那你说我该如何呢?” 男人沉默。“你我之间灵息本属同源,你可以……” “可以找你做道侣?”庚桑画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冷笑道:“莫要再哄我了,你我之间哪叫同源,分明是我隶属于你。无论灵息还是灵力等级,我都不足你的千万分之一。所谓道侣,也不过就是句客气话,你完全可以拿我当鼎炉。” 男人沉默了几秒,有点意外。“你怎么会这样想我?” “不然我该如何想你?”庚桑画略侧过脸,桃花眼斜乜。“你并不需要道侣吧?云—岚—帝—尊。” 他这声名字喊的一字一顿,看似每个字都恭谨,实则处处嘲讽。 恢复了原本容貌的云岚帝尊·原胥,听了这句后反倒轻松地笑了。“啊,原来你是担心我哄骗你。” 庚桑画不说话,那眼神就是不信。 于是原胥也就真的爽朗笑出声。“那你要怎样才能信呢,我的好师尊?可要我明儿个一早,就去各处山头广发婚帖,再邀附近的云梦泽做个主婚人?” 庚桑画两片唇动了动,刚要习惯性地开嘲讽腔,心头突然一紧,明白了什么。“难道你今晚就要……” “嗯。”原胥干脆利落地答他,顺便俯身,一个吻就凶悍地落下。 呼吸声咻咻缠在唇齿。像是很久之前就发生过这幕,又好像有哪里不对,这才是他第一次被吻。 又或许,他就是不习惯原胥现在的脸。 庚桑画推开他,有点别扭。“你到底有多少个容貌?” 原胥勾唇笑得特别流氓。“啊,无论我有多少个身子多少张脸,每一个我,想要的人都只有你——师尊。” 第36章 情涌(3) 原胥在笑得流氓后,俯身又来了个深吻封缄。 这个吻来得特别激烈。 庚桑画竟然有点措手不及。他在极度虚弱中被环抱着放在地上,原胥甚至还记得给他以衣袍铺地,其小心翼翼的程度,就像是生怕硌疼了他。 “……原胥,”庚桑画手指紧紧捏住男人胳膊,轻吟中带了哭腔。“当真是你吗?” 原胥语声低沉,但还算温柔。“是我。” 他又低头吻了吻庚桑画心口。 “是我,师尊。” 一滴清泪突然从庚桑画眼角涌出,将坠不坠,模糊了他的视线。“到底是你,还是……云岚帝尊?” 这次原胥沉默了一会儿,埋头亲吻的动作暂停,从他心口抬起头,专心致志地盯着他那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眼。“啊,一直都是我。云岚、原胥,都不过是世间给我的名。” 庚桑画到底还是觉得不甘心,他奋力扬起尖尖下颌,带着泣音逼问他。“那你今夜到底要如何?” 原胥扬眉,诧异道:“你这具身子早已破败不堪,再撑不得时日,今夜我既然已经元身与元灵融合了,自然是打算替你一劳永逸地解决掉。” 这个答案当真是令人窒息!庚桑画死死抓住原胥胳膊,指甲恨不能抠入他肉里,恨恨地道:“就只是如此?” 原胥唇角不明显地抽了一下,随后他笑着凑近庚桑画,低低地道:“当然不只是如此。明日一早,我就会派人去各家宗门送信,就说是……你我已经结为道侣,即将择日成婚。” 庚桑画把脸侧过去,自嘲又带着点负气地哼了一声。 原胥便当是已经把人哄好了,不怎么在意地解开身下人衣衫,领口下,庚桑画左边第二条肋骨底下隐隐然透出血浆的红艳。他将手指轻弹,不出意外地,听到庚桑画发出痛苦的轻吟。 冷汗涔涔地滚落,庚桑画甚至痛到神智进入昏迷,手指死死扣住原胥胳膊,想笑,笑不出来。但他也绝不能容许自己哭!于是庚桑画两片殷红薄唇微分,似哭,又似乎要笑。“你……你本可以……” 原胥有点为难。毕竟同修这种事情,无论对于他前世贵为第三天仙帝的元身来讲、还是对于他流落于现代社会又在白室山苟了十二年的元灵来讲,都非常陌生。 前世今生他都没和人好过啊摔! 原胥不晓得该如何继续。如何继续,才能不伤了身下这个人。 庚桑画骨骼如同被裹入地底熔浆中即将融化的软泥,一个不小心,他可能就会把人做死了。 原胥踟躇地皱眉,偏身下这个人还在垂死挣扎。“你、你……” 原胥叹气,索性俯身拿吻封缄。 “唔……” 庚桑画终于闭嘴。 原胥一边摸索着庚桑画下丹田处,一边琢磨这人毕竟在下界已经修到了大乘期,元婴化神什么的,应该没问题。他从前在天宫听说过有一则同修案例,就是双方以灵互融。 也不晓得今夜可不可行? “师尊,”原胥很小心地放开庚桑画的唇瓣,更加小小心地问他:“你可还能抽离元婴与我共修?” 庚桑画眼神迷离,费力地撩起眼皮,桃花眼中波光漾动着不安。“……不知。” 原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从他迷离的眼到月华般皎然的肌肤。 这一眼,不知过了多久,原胥终于鼻息逐渐不稳。 “师尊……我、我会很小心很小心。”原胥嗓子很哑。刀削斧裁般深刻的五官,一旦低下眉,俱是温柔。 庚桑画翕动双唇,想反驳。睫毛上却都湿漉漉的,不晓得是汗还是泪,苍白下颌微抬,清晰地感受到原胥放在他肋骨处的手掌微一用力。噗嗤!指掌穿过皮与骨,进入他体内。 原胥虽然嘴里说会很小心,动作却谈不上轻柔,直接沿着经脉摸索到他的心口。 一颗心脏在原胥掌中不安地跃动。 原胥低头看了眼,身下这人已经只剩下张着嘴倒喘气,两片殷红薄唇颜色渐淡,倒是莫名像极了暴雨中颤巍巍绽放的花蕊。他一个没忍住,俯身叼住那两片颤巍巍的唇,反复轻碾,喃喃安抚了句。“且忍忍!” 轻吻中,掌心却利落地捏住庚桑画心脏,无数条冰蓝色的灵息沿着他指尖四面迸发,如同水流汇入海洋般,源源不断地进入庚桑画心脏与周身血脉。一个小小的庚桑画元灵在挣扎着,从心脏内脱茧欲出。 原胥松了口气,勾唇笑了笑。“出来吧,我的好师尊。” 小小的庚桑画元灵却茫然地睁大眼,跳来跳去,避开他捕捞的指尖。仗着小,行动格外敏捷。 原胥又低笑。“你莫不是在等我的元灵好与你结契?” 庚桑画元灵睁大一双极其漂亮的桃花眼,攥着拳,认真地点头。 “啊,这样啊,”原胥故意慢吞吞,字正腔圆地耍起老流氓。“既然这样急着圆房,那你且过来亲我一口。” ……!! 庚桑画元灵攥拳做出一副极屈辱的模样。 第37章 情涌(4) 庚桑画元灵越愤怒,原胥越觉得恶趣味地高兴。 他和这个原生世界里所有的神、魔、人都不同,他到底是元灵蹿出去过的,到了现代科技社会生活了二十八年,也就差个根正苗红进纪念碑了。他在现代社会看见过所谓的虚构,也听说所谓琳琅界不过是本书。如今元灵与元身合体,人人都道他是琳琅上界神宫的仙帝,唤他为帝尊,但他只觉得这一切名头身份不过虚头巴脑。 唯一真实的,也就只有目前匍匐于秘洞内眼睫微颤的这个人。 原胥在剑崖底以雪兽形象面壁的时候,倒是曾经自我检讨过那么两三回。他想,假如他从不曾知晓这个仙侠世界是本书,他会不会活得更加认真也愈加痛苦呢?就像十二那样,背负着当年六亲不认的罪,困囿于心魔不得出,一百年间修炼不得寸进。 他当时在剑崖底琢磨了几个小时也没琢磨个所以然,索性自暴自弃,想,算了,假如连这个世界都是虚拟游戏,那么也就只剩下心跳声与今晚匍匐在他身下这个人是真的。 原胥怀着一种救赎与被救赎的奇异心情,俯身一寸寸逼近庚桑画元灵,勾唇低低地笑。“亲我一口,然后……咱们就圆房,明儿个一早我遍发婚帖。” 呸! 庚桑画元灵双手叉腰,气呼呼地啐了他一口。 “哈哈哈哈哈……”原胥大笑,完美地演绎了什么叫做唾面自干。 庚桑画身子已经开始酥软如泥,一寸寸分解,原胥眼角下意识瞥见的时候愣了愣。从前……至少上上个朔夜他在的时候,庚桑画的症状还没这么严重。 “你……”庚桑画元灵却嗫嚅,有点要哭的样子。 身与灵分离,在天亮后才能还魂。他须赶紧把事儿办了!原胥有点想替庚桑画赶时间,就放弃逗弄,从自己头顶天灵盖那儿也把元灵驱赶出来。寸许大的原胥和寸许大的庚桑画,两个元灵面对面,打量着彼此,都觉得这幕有点荒唐。 又荒唐,又有趣。 “你分明还是黑皮。” 庚桑画元灵一脸嫌弃。 “啊,师尊,”原胥元灵没忍住,绷着蜜蜡色的脸皮就开始一本正经地耍流氓。“咱俩睡过觉就好了,我就不是黑皮了。” “……哼!” 原胥元灵笑,手指一戳瘫在地上正以一种十分不可描述的姿势紧紧缠拥的两个人身体。“look我的好师尊,你现在跟我说着不要不要,可你的身体却诚实的很哩。” 他用了十二的句式,末尾多挂了个土里土气的“哩”。 庚桑画元灵立刻就察觉了,顿时面飞寒霜。“我就是受不住这朔夜活活疼死,也不要你。” 原胥元灵摸着鼻尖笑。“真不要?” “不要!” “真真真不要?” “不……唔唔……你这个流氓……唔……” 原胥元灵一招得手,立刻扛着光条条的庚桑画元灵就奔赴圆房进程。苦于这人两片小嘴儿特别会抱怨,他一边加快动作一边俯身把那嘴儿给堵上了。 “唔唔……” 庚桑画元灵拼命挣扎,两只手敲打原胥元灵后背,想了想,才想起大家都是元灵,这么攻击压根就不疼。 原胥元灵却趁机把他两条胳膊给拢住了,环抱着他往前动了两步,低低地,话语越发下流。 “啊师尊,书上说边走边做最舒爽。” 第38章 情涌(5) 第二天早晨最初那缕阳光照进白室山青叶苍苔的时候,庚桑画就醒了。他略有点不适地唔了一声,睁开眼,颤巍巍不断聚拢的视线内是个近在咫尺的美少年。 咦?还挺陌生。 庚桑画下意识就要推开趴在他身上这个陌生的美少年。结果不小心翻开了那个人的脸,剑眉星目,倒是有着种透骨的熟悉。 结了婴的人,确实比筑基期要漂亮些。修真界之所以被普通凡人仰望,一大半原因就是长生不老,并且人人都有一副俊俏好皮囊。再说了,庚桑画也没老年痴呆,昨晚的事情虽然迷糊,但他体内血液精纯,全身上下都像是被水系灵力清洗过一轮。 ……什么事情能有换血这种功效?找遍整个修仙界、翻烂所有秘籍传说,也不过就是双. !修。 庚桑画心里咯噔一声。再眼角下瞥……坏了!他临昏厥前居然仍在和这个该死的孽徒手脚相缠、头脚互置地互相那什么……那什么,那完全不可描述的什么。 如果心里头能飞马,庚桑画此刻心里头就是艹了一万匹马。 “……师尊?”那该死的俊俏孽徒却醒了,口舌一动,下意识又干上活了。“要不要肉身再来两回?” 庚桑画瞪着眼睛就开口骂。“……滚!” 原胥低低地笑了声,特别不走心那种,顺便把手和嘴都已经安排上了,完全不管庚桑画到底说的是个啥,只管伺候,一个字儿都不辩解。 反正,脚底板想,庚桑画也不会开口说想要。 “……嘶,畜生!”庚桑画被伺候的有点不能自已,玉白面皮飞红,整个人都像是大写的【春】字,偏偏他还要装。长眉高挑,桃花眼瞪得极大,用尽了全身酥软后仅剩的力气。“你、你给我滚开!” 原胥才不滚。他一边快活地卖弄口舌技巧,一边笑得特流氓。“师尊你看,这男女食欲,本就是人之常情。哦不对,这句话也不对。” 庚桑画全身无力,只能恨恨地试图用眼神杀死他。 原胥忽然抬头,窸窸窣窣地就爬到庚桑画身上,俯身以一种刁钻的角度吻他。“师尊你反正也不喜欢我是吧?再说了,你也不能给我生娃娃。倒不如……” 这该死的家伙,居然在庚桑画欲生欲死、呼吸难窒的时候停下来了。 庚桑画恨恨地掉开眼,呼吸声促急,眼角绯红,整个人就像是尊正在由内往外发烫的玉雕。“倒不如怎样?” 原胥坏心眼地笑。“啊,倒不如……一晌贪欢。” 话音刚落,或者是还没来得及落地,总之庚桑画不能分清,他全身从元灵到肉身都被那股暖融融的水流包裹住了。来自于灵力的绝对碾压带来了无上快乐,一波波灵力冲击肾上腺素,于是快乐加倍到常人无法承受。 庚桑画终于察觉到老腰酸软,双脚被盘到无法承受的尺度,强忍着羞耻怒道:“你……你这个……畜生!” “嗯?”原胥撩眼,沉沉地笑了声。“我元身确实是头畜生。师尊若是喜欢,以后我可以拿那副模样试试。但今夜不行!今夜,是替师尊治病啊哈哈。” 原胥说话时动作丝毫不停,反倒被那番脑补的场景刺激到双眼放光,越发地狂浪肆虐。荷尔蒙上脑,他今夜确实高兴,忍不住一字一句地对这人道:“师尊,你我今日已结道侣。从今后,你从灵到身,每一次、每一寸,都只能是弟子我的气息了。” 庚桑画还想要开口怒骂,冷不丁唔了一声,元灵从上丹田处被抽离,于是他亲眼见到自家小小的元灵也被那头“畜生”元灵摁住,眼看着就要被酱酱酿酿。 偏那头“畜生”还好整以暇,俯身啄了口他的两瓣殷红薄唇,气喘吁吁地笑道:“灵对灵、身对身,师尊,你一会儿就能亲眼看见……昨夜你是多么的欢喜。” 第39章 情涌(6) 这一番闹腾,庚桑画灵与肉受到双重夹击,以他千年的修为居然都没能承受得住啊摔!到了后来他完全就控不住眼泪,全身湿漉漉地求饶,桃花眼尾迷蒙着微弯,什么羞耻的话都说尽了,也没能换来那头畜生的半点怜悯。 “求求你……”庚桑画简直不认得这个脱口而出的声音。 “我的好师尊,你在求我什么呢,嗯?”那头畜生偏还在俯身低低地笑,动作狂暴,丝毫不顾及身下人的哀泣。 庚桑画几乎想死。 “啊……”可他偏偏又在对方下一次肆虐中达到了高点,不可控地泪流满面。 然后,就是在大片窒息中,绝望又可耻地……晕厥了。 ** 日光从秘洞外青苔爬到室内,又缓慢地,从明月小楼软罗帐攀到庚桑画眉梢眼角。 眉是长眉,眼角仍挂着泪。 庚桑画却沉沉地睡着了。 原胥终于餍足地伏起身,两条蜜蜡色的大长腿懒洋洋挂在床栏。要不是这是个仙侠世界,他还挺想来支事后烟。 可惜了的么! 原胥最后留恋地吻了吻床头沉睡的那个人,起身替自己收拾干净,想了想,又以掌心灵力施了个净水咒替床上这人弄的清爽。 再然后? 再然后他就大咧咧起身出去了。 咔嗒一声,明月小楼的门就关上了。躺在床上的人突然间五指蜷缩,全身冒出了一阵奇异的金光。 ** 半个时辰后。 原胥大咧咧地开始替师尊巡山。半山腰练武场只剩了十个内门弟子,余下的外门弟子都一脸目瞪口呆地望着他。 “看什么看?”原胥惯例敲打小马鞭,唇角微勾。“我如今回来了,这日常训练的课程么,自然是要继续的。” 内门弟子中的老二抬头,有点犹疑地望着他望着他。“大、大师兄,可是你这皮肤……?” ……还有你这容貌? 是个人都看得出来比以前俊俏了百倍千倍的级别吧? 原胥看了眼自己肤如凝脂的手臂,勾唇笑了下。 他有万千种理由可以解释。比如他现在结婴了,结婴后的人本来就比筑基期的俊俏。再比如,他可以说,这是水系灵力升阶后的自然美白效果。 他有万千种理由、百十来个借口,但是话到嘴边,却是最古怪的一句: “啊,师尊不喜欢我黑皮。” 就一句话,内涵特别足。 众内门弟子目瞪口呆,面面相觑后,不晓得说什么好。主要也不敢展开联想,想多了,怕被师尊集体赶下山。 偏原胥还嫌这句话嘚瑟意味成分不够浓。他洋洋得意地甩了下空鞭,笑声又低沉又浪。“今日都歇早,我还有件大事要拜托诸位去办。” 惯来替他捧哏的十二不在,只能老二硬着头皮救场。“那个,大师兄你有什么事儿,吩咐一声就成。” “确实是有件大事要宣布!”原胥故意将他现在雪白的胳膊从宽袖底探出一大截,皮肤白了,青色血管就清晰可见。在血管下,脉搏跳得强劲有力。“看!看出什么门道没?” 老二继续硬着头皮往前凑近半步,几秒后,摇了摇头。 原胥诧异地挑眉道:“不能吧?难道你没见过修仙者失去元阳的征兆?” “……啊?!” 老二眼珠子外瞪,嘴巴张的能吃掉一整只鸡。 原胥嫌他呆头呆脑,没从前逗弄十二有意思。便冲剩下九个师弟招手,顿了顿,又兴高采烈地招呼所有围拢在练武场外围的外门弟子们。“过来,你们都过来一起瞅瞅!我元阳没了啊!这你们都看不出来?” 众师弟:…… 起先沉默,随后哗然一片惊雷。 第40章 意外(1) 打断原胥得意洋洋炫耀的事故来自于—— “大师兄不好了,师尊那座明月小楼突然失火了?” 原胥立刻抄刀就走了。 之所以抄刀,是因为惯来练习雁字剑阵的十二跑去山下修炼并顺带帮他采摘雪莲花了,而剩下的几个师弟里……有一个正在练兵场吭哧吭哧磨刀。 刀锋是银蓝色的,原胥抄在手里冲向明月小楼的时候内心还满口芬芳,忍不住吐槽庚桑画作为一个水系灵修者居然都扛不过火灾。但毕竟是他刚睡过的人,原胥饶是前世今生都牛逼哄哄,这会儿也就只剩下了个大写的【慌】。 原胥跑到满头大汗,生理心理都不能很冷静,直接跑到明月小楼,啪啪啪!拍了三下门后,又改为摩斯密码。 笃笃笃。 笃笃。 明月小楼内毫无动静。 原胥恨不能踹门。 门内突然传来奶声奶气的一句。“芫荽,你敲错了,应该是三长一短。” 把原胥喊成芫荽,是这座白室山附近山脉特有的方言,但只有小孩子才会这样口齿不清,大人们,尤其这座白室山上修仙的大人们都是一口本土官话。原胥还是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在喊他,再一定神,外头传的沸沸扬扬,众师弟们都提桶来浇水,但其实这座小楼内并没见到丝毫火星。 原胥有点呆。“……小娃娃,你打哪儿冒出来的?” 门内那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又不说话了。足足过了三四秒,才又喊他:“芫荽,看你干的好事儿!” 师尊的明月小楼内什么时候多了个小孩子? 原胥把脸贴在门板,俊脸被挤压成了大面饼,好声好气地问他:“我做了什么?还有,师尊他老人家呢?” 门内传来倒吸气的声音。 半秒后,那个奶声奶气的声音撕裂云帛。“芫荽——你是想死吗?” 原胥:…… 他挺不想死。 于是原胥压着门板低低地笑了一声。“请问,你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顿了顿,又隐含压迫地逼问道:“我师尊呢?你怎么会在他的房间内?” 那个奶声奶气的声音一秒都不带停顿地连番回他。“你放屁!什么叫我打哪儿冒出来的!我就是你的师尊庚桑画,你这个孽徒。” 原胥:…… 天打五雷轰都不能形容他此刻的一脸黑人问号。假如有手机,他可能还是前世地铁上那个眯着眼的老爷爷。 “……别闹了,”原胥吞了口口水,然后差点被口水呛死。“咳咳,那个什么……小娃娃,你把我师尊喊出来就行。还有那个什么咳咳,这楼失火了,你、你俩……咳咳咳!” 门内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小脚底板啪嗒啪嗒踩在地板,然后是吱呀一声,门终于开了。 俊脸贴在门板按饼的原胥措手不及,直接当场扑了个狗啃泥。 噗通! “……哎呀你压到我了……” 原胥栽倒的时候本能双手抱住了个肉垫,现在哼哼唧唧正在骂人的……显然就是那个小肉垫。 原胥抬眼。“咦?” 还真是个小孩子,头发都没梳,凌乱地披散到脚踝,一张玉雪可爱的小脸蛋气得通红,正在竭力从他的魔爪下站直身子。 原胥:…… 他抬手又把这个小孩子给掀翻了,然后满意地看到小孩子一屁股坐在地上,被身上穿的这件雪白袍子绊了个连环滚。 咕噜噜,挺可爱。 “喂!”原胥强忍着笑意,俯身逼近了故意凶他。“小娃娃,你怎么会在我师尊这?还有,我师尊他老人家呢?” 小孩子捏紧双拳,撩起一双极其漂亮的桃花眼,雪白小脸气得都快失火,开口就愤愤地骂他。“孽徒!” 顿了顿,又更加愤愤不平地补了句。“我哪里老?!” 第41章 意外(2) 认真看,小娃娃确实眉目五官无一处不精致,就像是照着庚桑画雕刻出来的。长发披散到脚踝,气鼓鼓训他的模样……也挺像庚桑画。 原胥有点吃不准了。“你、你这是返老还童了?” “放屁!我哪里老了?”小娃娃立刻炸毛,从掌心里迸出那把灵力聚集的冰蓝色畏垒剑,口气挺坏。“你难道连这把剑都不认得?你变成头畜生,就是被它锁回白室山的。” 原胥摸鼻尖。“你……” 大敞的门外突然传来人语纷纷。 “快快快!” “不好了快救火。” 原胥继续摸鼻尖,咳嗽两声。“咳咳,师尊你这座明月小楼最近越来越容易上来了。” 小娃娃版庚桑画从鼻孔里哼出两道冷气。“还不是都怪你?” “……怎么怪我?” “每次有人闯山都是因为你这个孽徒!”小娃娃口齿不清,最后“孽徒”两个字咬的格外重,字与字之间都要停顿下,就像是生怕原胥听不见。 原胥忍不住又要笑。刚开始他是不能信,现在仔细看,这小娃娃果然就是个缩小版的七八岁的庚桑画,与前世记忆中残留的那个梳着道髻的七岁庚桑画不谋而合。 所以果然当真,就是他刚睡过的师尊本尊? 门外的人语声已经近在耳边。 原胥一把抄起意外变成了小娃娃的师尊,也不管这人怎么挣扎,就强行摁住这人手脚,扬起脸,朝门外吼道:“吵什么吵,师尊这座明月小楼是你们能随便闯的嘛?嗯?” 门外众白袍、紫袍、红袍师弟们都有点懵逼,望着原胥嗫嚅。“大师兄,你抱着的是谁?师尊呢?” 原胥脖子一梗,就像是从蜜蜡色黑皮变成肤如凝脂时那样坦然,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开怼。“这是你们该关心的事儿嘛?嗯?你们不应该还在练兵场训练?” 众师弟面面相觑。 原胥借机抱着怀里这个小东西就往外走,边走边坦然地继续瞎编,说话语气就像是在骗一堆小屁孩啃辣椒。“师尊可能还在楼里,可能不在,要么你们去找一找?” 众师弟纷纷后退。 “不敢!” “怕师尊打。” 原胥抱着小娃娃突出重围,闻言回头,勾唇笑了笑。“这就对了!就咱师尊那脾气,失火了他都不出来,谁晓得他老人家在干啥是吧?” 小娃娃在原胥怀中拼命挣扎,唔唔了两声,随后迅速被原胥掩住口鼻,完全发不了声。 “都先回去!”原胥一脸坦然地继续发号施令,就像是昨夜把仙门宗首庚桑画做成了个小娃娃的那头畜生不是他。“等师尊他老人家想回来了,他自然就回来了对吧?你说你们堵在这,这不是讨骂么?” 众师弟:…… 糟糕,竟不能驳。 原胥抱着人就往山下走,怀中这个小东西实在闹腾的厉害,闹得他都有点爱恨不能,最后啪一声,抬起大手,拍了拍小东西的屁股。 “师尊?”原胥沉沉地低笑。“这里可不是你能撒娇的地方。” 他这一拍一笑,手底下钳制就松了,变成小娃娃的庚桑画立刻啊啊啊地叫破了天际。“孽徒!我非得杀了你!” 第42章 意外(3) 原胥单手抱着小娃娃下山,一路遭遇了上百双震惊的眼神。 他从没觉得白室山人口这样多! “要是不想被这些外门弟子们识破,你就得乖点儿。”原胥压低嗓子,故意沉着脸威胁小娃娃。“师尊你可别忘了,返老还童这种案例在修仙界还没发生过。要是被隔壁云梦泽那帮修欢喜道的家伙们晓得了,怕是不会放过你。” 怀里的小家伙哼了一声。 原胥忍不住笑。“双. !修这档子事儿,虽然说道义上不好拣孩子下手,但是魔修们,你晓得的。” “呸,我晓得个屁!”怀里的小娃娃利落地开口骂人,殷红薄唇一翕一张,愤怒不能自已。“芫荽你、你凭什么要这样对我啊啊啊啊!” 原胥低头,诧异地见到怀里小东西紧紧地捂住了屁股,于是就立即哈哈大笑了。“师尊、师尊你哈哈哈哈!” 小娃娃气到说话都结巴了。“笑、笑个屁!” “哈哈哈哈……” 原胥继续大笑不止。 原胥的大笑声一直持续到了白室山下,界碑清楚分明,金字刻镂着一丝一缕的祥云纹路。这处是白室山的界碑,也是庚桑画给他自个儿设置的牢笼,每个字,都是一千多年前创派炎道人的字迹。那个老家伙虽然什么都不好,人品也不行,灵力倒是在凡人中属于上乘,是金木水火土五行中的纯正金系灵力。 金系灵根在凡人中确实不多见。上一个把金与火用的这样纯正的,还是那个如今已不能提及的极情道帝尊。 据说,那位极情道帝尊本灵是只凤凰儿。 如今凤凰儿已坐镇上界神宫,极情道与无情道向来水火不能容。也就只剩下他这个死心眼儿的师尊,还在一门心思地修炼无情道。自以为能骗过所有人,实际上就连他这个徒弟都瞒不了。 原胥突兀地停住脚步,低头看了眼怀中仍紧紧捂住屁股独自生闷气的小娃娃。他难得沉吟了一瞬,略带了些认真。“师尊?咱们再往下走,就得离开白室山了。” “哼!”小娃娃翻了个白眼。 变成娃娃的庚桑画皮肤就像一堆雪化成的嫩豆腐,入鬓长眉一蹙,就从雪娃娃鲜活成了玉雕。实在是可爱得不行! 原胥忍笑。“你如今变成这副模样,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个,确实不好解释。再说也会惹来麻烦一堆。师尊啊,可要弟子带你离开白室山先暂避下众人耳目?” 去市集隐姓埋名地过段普通人生活也蛮好。原胥还挺怀念不修仙也不记得那些上界神宫事儿的年代。 可惜伏在他怀里的小娃娃顿时又炸毛了,殷红薄唇一翕一张,骂起人来宛若黄河之水天上来、又似滚滚长江东逝水,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什么叫怎么回事?还不是怪你这头该死的畜生!你要不是昨晚做的那么凶一刻都不带消停,我能元灵回归婴儿期嘛?嗯?再说了,我都活了一千多岁了至于那个啥一夜就能变成个娃娃嘛?还不是你个该死的畜生!谁让你到后来居然真的用了畜生原型!!” 原胥:…… 他抬手利落地又把小娃娃的嘴给堵上了。 “呜呜,”小娃娃拼死反抗。 原胥心思却有点飘忽。他想了想,在神宫那段记忆里,他依稀倒的确是曾经是听说过,修仙者的岁月纯属白云苍狗,想留在多大年纪就能多大年纪,所以凡人修仙界到处都是俊男美女。 至于小孩么……倒是极少。 毕竟小孩儿的形象不容易在人群中树立威信,行走江湖的时候很容易被人欺负轻视。 原胥心里头在琢磨事儿,边托住小娃娃师尊的屁股往山下走,边随意地回了句。“师尊你也晓得,那档子事儿,怎么能控制得住?再说那也是我的第一次不是?下次,下次我保证温柔。” 他自认为哄人技巧不错。毕竟从前庚桑画每次闹脾气,都是他给哄好的。 但他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庚桑画变成小孩子后,不仅容貌身子成了缩小版,就连性格都直奔三岁。 怀中的小娃娃版庚桑画被他堵住了嘴,唔唔了几声,见到反抗无效,索性手脚并用,桃花眼中露出凶狠目光。 呱嗒! 下嘴就是一口。 “啊——”原胥吃痛,竟然差点失手就把怀里的小娃娃版师尊给扔出去。他停下脚步低下头,脸色沉沉地望着自己手背上那两排带血的牙印。“……师尊,你属狗的?” 小娃娃*庚桑画傲娇地扬起鼻孔,哼了一声。 原胥脸色更加阴沉。但师尊到底是师尊,哪怕变成了个小娃娃,那也是师尊本尊。再说了,还是他刚睡得足足的师尊。 原胥沉着脸,沉默了几秒后,扬起手,啪! 打了一下小娃娃的屁股。 “……啊啊啊!孽徒!你……你这头畜生!”庚桑画再没想到原胥这家伙居然当真能无耻到这个地步,哪怕是对方变成畜生形态他昨夜都亲自承受过了,但依然是没能料到会有被这畜生打屁股的这天。 原胥:…… 他抬手又是不轻不重的一巴掌,顺便还歪了下嘴角,仗着俊美,勾唇笑得特别无耻。“怎么了师尊,这可是你先挑衅的我。” “你、你……”庚桑画炸毛到恨不能与原胥同归于尽。他奋力地咬住原胥肩头,长发胡乱地披散在肩头身后,眉角都是湿哒哒的汗,怒不可遏。“孽徒!畜生!我、我今日,非得咬死你不可!” 原胥笑得越发卑鄙。“怎么咬?” 他低头望着只有七八岁的庚桑画,摇了摇头。“现在可不比从前,恋. !童罪很重的啊,你晓得不……我的好师尊?” 第43章 意外(4) 原胥抱着小娃娃版庚桑画下山的时候并没预料到,这一切居然只是他日后长久苦难的开始。 下山那天他还挺趾高气扬,拍了小师尊的屁股,还掂着人高高兴兴地下山搓了顿馆子。 在今生修仙的十二年内,他从来也不会主动下山。尤其在他成年后!自打十三四岁他日渐长成后,山脚下那些女孩子们见到他就两眼放光,一不小心就会惹来一屁股桃花债。就山脚下那个蒋姑娘……唉算了,还是不提蒋姑娘了。 山脚下人声鼎沸,在临街酒楼内还有老人家穿着袄子腰间盘着个簸箩筐卖花生瓜子的,正赶上饭点,楼内小曲儿胡弦声不绝于耳。原胥挑了块干净宽敞的地儿,招呼小二上招牌菜酸羊汤,顺手用乌木银丝筷夹起块脆笋,喂到小娃娃嘴边。“张嘴,啊——” 庚桑画:…… 他只是身体外貌变成了孩子,并不是说他大脑也萎缩成了白痴。 对于被当众喂食这种事,他拒绝。 庚桑画扭开头哼了声,双臂抱胸,气鼓鼓地坐在高高翘起的特制儿童椅内,张嘴就发飙了。“芫荽,你要是再敢欺负我,我就……啊……” 庚桑画猝不及防地被单手提出儿童椅,稳稳地降落在了原胥怀内。 原胥低头望着庚桑画,忽然唇贴唇,笑声里隐含威胁。“乖,就吃一口。” “呸!”庚桑画直接啐在原胥脸上。 原胥避都不避,勾唇笑得眉目璀璨。“啊,口水也香。” 庚桑画从来也没见过这样无耻的人!从前原胥在白室山时,分明是个沉默寡言又特别靠谱的男人,是他最得意的掌门首徒,这家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长歪的……难道说,结婴失败后原胥进入雪兽元身,于是就与雪兽融为一体,成了头人形行走的畜生?! 庚桑画恨不能平。 “啊呜,”原胥还得继续逗他,边逗弄边继续唾面自干,乌木银丝筷中间那条银丝链子窸窸窣窣地响。“这家店的脆笋与酸羊都是一绝!你真不尝一口?” 在市井红尘里生活,倒是不再追着喊他师尊了。 庚桑画继续冷笑,殷红薄唇一翕一张,雪雕般的脸气鼓鼓涨成了樱花粉。“就算一口不吃我也不会饿死。” 确实不会饿死。 修仙者都早早戒断烟火食,在白室山喝风也比混迹市井强。庚桑画嫌弃这酒楼腌臜,还有旁边这个扛着簸箩筐的老人一直在他们桌子旁蹭来蹭去,时不时就呆呆地冲他瞅,瞅的他浑身不自在。 庚桑画又开始闹脾气。“我要回去!” 啪嗒,顺手打掉那块脆笋。 红艳艳的脆笋饱蘸辣油,掉在地上立刻就染了一小块污渍。 “哎呀这块笋可得十个铜钱买呢,”旁边一直转来转去的卖零嘴儿的老人立刻弯腰,吭哧吭哧要去捡。 庚桑画震惊地望过去。那老人身子沉重,又穿着布袄子,弯腰时腰间簸箩筐不小心泼洒出来,叮铃哐啷一堆小玩意儿往下掉。于是老人又忙着去捡吃食,费劲巴拉地,弄了半天也没弄利索。到了最后好容易收拾齐了,也不洗,也不拍尘,直接往簸箩筐内放。 “嘶……” 庚桑画蹙眉,刚要说这样捡起来的东西还能卖么?多脏啊!下一刻他就更加震惊了,那老人居然再次以一种近似匍匐的姿势趴跪在地,颤巍巍地捡起被他扔掉的脆笋,凑到口边,小口小口地嗦着吃,那张黑漆漆沟壑丛生的老脸上露出满意痴迷的神色。 庚桑画有点坐不住了。他扭咕噜糖般在原胥怀里扭,就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他竟然下意识地用小手紧紧攀住原胥袖口,小小声地嘟囔:“芫荽,我不要在这里吃饭了,我想回去。” 从动作到句式,都充满了撒娇意味。 原胥不动声色地垂眼望着他,双臂将人拢住,低低地道:“一块笋,十个钱。这筐零嘴儿全卖了,也不过二三十个钱。” 庚桑画有点不舒服。“你什么意思?” 原胥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下去了,摇摇头。“没什么。” 庚桑画自幼聪慧,立刻就察觉到原胥这是嫌他不知人间疾苦,尖尖下颌微抬,冷冷地哼了一声。“你要是想怪我,你就直接说。犯不着这样欲言又止!” 原胥又摇了摇头,把他圈住了,站起身,最后问了他一遍。“真不吃?” “不吃。”庚桑画被他抱在怀里,十足像个孩子,但凡间七八岁的孩子也很少有被父母抱着走的。他又开始扭咕噜糖那样动来动去。“你放我下来,我自己也能走回去。” 顿了顿,大概到底是心虚,小小声地嘟囔了句。“你要是想吃饭,你自己在这里吃吧!我先走了。” 原胥又摇了摇头,单手箍住他,另一只手从腰间褡裢里掏出锭雪花纹银,啪地拍在桌上,扭头冲伙计高声喊道:“小二,酒食不吃了,这钱也无须找还。” 在抬脚经过那个跪趴在地上捡笋吃的老人时,庚桑画紧紧抿唇,不自在地扭开脸。他满以为原胥会停下,然后也像刚结账时那样豪爽地掏出块雪花锭扔给那老人,没想到原胥居然抱着他目不斜视地走掉了。 直到出了酒楼,见明黄色酒旌在初春风中翻飞,庚桑画依然有点想不通。 —“芫荽,你为什么不给他钱?” 原胥脚步不停,却也走得不甚疾,淡淡地答他。“各人皆有各人得的,那老人如今还能过活。” 庚桑画哼了一声。“可你就连酒钱都能多给出十两银,为什么不能给他?或者把那簸箩筐里的零嘴儿都买下来,也算是你好心肠。” 原胥停住脚,低头认真地眼对眼看他。“好心肠?” 庚桑画刚话说出口就心里咯噔一声,晓得坏了。修仙者追随的是大道,而大道无情,好心肠什么的,那不是他们白室山的道。 他居然无意中犯了忌讳。 庚桑画把眼别开。 原胥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低低地笑他。“啊师尊,原来你是个这样的人。” 庚桑画抿唇,整个人哪哪儿都不自在,长发被原胥梳了个高马尾,如今弹在后背,也像是挡不住原胥那两道火辣辣的探询目光。他有点别扭,又有点陌生的恐慌,下意识就哼了句。“芫荽,你是不是想要训我?” 原胥忍不住长笑出声,笑声从他宽厚的胸肌迸出来,震的怀里人一抖一抖的。小小的身子,从头发丝到脚趾头都莹润可爱的小人儿……果然啊,师尊还是变小了更加可爱。 “师尊,”原胥双手托住他屁股往上一抛,随后稳稳地接住,沉沉地笑道:“极情、无情,皆无法入大道。你我此番正好趁机四处走走,老关在白室山,不仅修行无寸进,于你来说更不啻于牢笼。何不出牢笼,随我一道四处去走走看看?” 庚桑画不知道是身子被震的厉害,还是心底震颤更深。他在被抛落又接住后,雪白的脸红了,耳尖在初春暖阳中隐隐变得透明,殷红薄唇抖的含不住话语。“你……你怎会这样想白室山?” 白室山是他一个人的牢笼。原胥不该、也不可能知道。 原胥不怎么在意地笑。“那座山关了你一千年,你不恨,是因为你本身就是个心肠极软的人。” 心肠软,是千年前师尊炎道人对他的评价。 庚桑画越发心口堵的慌。往事如潮,一幕幕涌入灵台深处。 —畏垒,你心中挂念太多,怕是今后无法得大道。 —为师是怎样教你的?要心狠,出剑就得一招毙命。 —畏垒,为师把这座白室山交给你,从此后你须无情,你须记着,这世上所有人都对你不起。 一字字,一句句,魔咒般深刻。 庚桑画愤怒地闭了闭眼,猛地推开原胥跳下地就跑。 千年后的初春暖阳下,重新变成七岁的庚桑画在市井红尘中跑得飞快,脑后高马尾一甩一动,周身雪色长袍在日头下粼粼然泛起幽光。 原胥勾唇,静静地立在原地注视这人背影。就像化身雪兽守护这人千年那样,一千余年,他一直沉默安静地守在白室山地脉底,守候这人长大,然后在元灵被扯出琳琅界后,再为了这人挣扎回来。一步步,以这人弟子的身份登上白室山。 从今后他再不会放开这人。 庚桑画,是他想共度余生的人。 第44章 司命(1) 原胥在背后看他,庚桑画知道,但他又不怎么想知道这件事。 原胥是他收入门下的弟子,如今他不仅跟弟子滚了,还莫名其妙重新回到了七岁的身体状态。他被弟子抱在怀里,张嘴喂食,又在酒楼里公然拌嘴。 这一切都是庚桑画从来没想过的。 就连真正的七岁,他也没能跟谁这样子撒娇。师兄们是宠他护他,可也仅限于帮他下山买各种小零嘴,或者在他练剑挨训的时候替他在师尊面前打掩护。 庚桑画是孤儿,出生在修仙的名门望族,但是父母俱亡,他从来没被人宠过。 原胥宠他。 这是他不能面对的。 初春下午的风很好,风里夹杂着草木破土的清香味。庚桑画跑了很久,并没听到原胥追来的脚步声。 倒是跑到了一条陌生的繁华的长街。 庚桑画慢慢停下脚步,放眼打量了下,长街连着巷弄,在一株大榆钱树后头有座小楼,楼匾破败不堪,门口蹲着的两只也不晓得什么兽,其中一只石兽耳朵都没了,还有只脖子下的铜铃碎了。再抬眼看,这座楼黑黢黢的。 ……其实不是楼黑,而是这座楼在庚桑画视线中就像一口黑色深渊。 庚桑画下意识退了几步,一股灵修者特有的警觉值不断攀升。 这座楼很危险! 但初春暖阳下这座楼就像是个蛊,庚桑画察觉到危险,也察觉到致命诱惑。血液里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怂恿他往前、再往前。 庚桑画攥紧双拳,忍不住往前踏了几步,从繁华长街踏入这条寂静窄巷。 在经过巷弄口的时候,一行银色小字闪入庚桑画眼帘:蒹葭巷。 又或许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同时一闪即逝。快到,就连庚桑画这个千余年的凡人修仙者都没能看清。但他也来不及看清,脚下已经不受控地拐入巷尾这栋奇特的小楼。 走得近了,庚桑画才发现这座楼居然是间字画铺子,铺子看起来陈旧的很,乌漆木板斑驳,两枚暗金色铜环安静地伏着。天色不知道何时阴沉,风声里阴惨惨,光线朦胧的不甚分明。昏昧光线笼住小楼,越发隐隐然带有一种妖异的美。 庚桑画垂下眼眸立了片刻,抬动玉润手指,吱呀一声,他推开字画铺子的乌漆门。三尺高的柜台后空无一人,铺子内四面墙壁挂满了卷轴,东南角有处□□,可以顺着□□爬入二层阁楼。 庚桑画在□□前立定,仰起头,头顶天灵盖那块异骨不安地跳动,似乎想要挣脱他,直奔二层阁楼。 阁楼上,有什么? 字画铺子内的风声愈发诡异起来,一丝一缕地掠过庚桑画发丝,原胥替他束好的发绳不知何时断了,轻飘飘落在地面,很快就蒙上了一层细密黄沙。假如庚桑画现在清醒,他应当能看见这幕。 但他现在不能清醒,风声潮水般往他耳朵内灌,沙沙沙,靡丽而又奇诡。 风声静下来的时候,庚桑画已经飘然站在二层阁楼窗前。尺余高的窄窗半开,二楼窗外有株枝叶秀美的树。树梢挂着盏灯笼,荧荧一点光。 “……这是什么树?” 庚桑画听见自己的声音飘了出去。 话语分明是他说的,可声音又不怎么像他。这株树每枚叶片都像是面铜镜,朦朦胧胧地映照出他的脸。 秀长的入鬓眉,一双永远潋滟生波的桃花眼,就连他雪色肌肤尖尖下颌都被叶片映照得格外分明。 庚桑画有点怔怔地,抬手探向那株树。 朦胧中忽然有个声音答了他,那声音漠然的很,透着寂寥。 —“这树生长得慢,木质细密,坚硬不开裂,阳世的人欢喜用它来雕刻往生钱版。因此,它有个好听的名字——司命树。” 庚桑画悚然,又似乎不那么悚然。就像是很久前他就知晓此处该有这样一座楼、该有这样一株司命树。 他终于倾身探出窄窗外,玉雕般修长手指轻挑,从树梢取下那盏灯笼。 白灯笼纸,黑字。 —【虚无界】 殷红薄唇微张,忍不住呵了一声。 第45章 司命(2) 在庚桑画提着灯笼一步步消失于虚无界时,原胥正在那条繁华大街上东奔西突。 “师尊——” 原胥跑的浑身汗都下来了,眉目焦虑,就连下山时故意遮掩容貌的法术都险些维持不住。 人群中议论纷纷,似乎都停下脚步在打量他。 原胥知道自己这副容貌打扮在市井中未免太过惊世骇俗,他下山的时候也刻意遮掩过,但此刻庚桑画不见了,他已经没有心力顾及其余。 七岁的庚桑画就在他眼前跑不见了! 原胥分明记得自己只是原地立了立,笑了那么一笑,再抬脚追过来的时候庚桑画就已经消失于市井中。 庚桑画能去哪里?这里分明只有一条长街。 原胥站在日头底下面对着汹涌的人潮,居然有刹那恍惚,分明只有一条南北通天的大道长街,长街四周就连个分叉的巷弄都没有,庚桑画怎么就能消失不见了呢?莫不是……莫不是被什么人施了障眼法,然后对方将庚桑画掳掠走了? “师尊——”原胥徒劳地手握喇叭四处喊,双目竭力张望。“你在哪里?” 人群中终于有个穿赭褐色衣裳的乞丐小儿怯生生地靠近,手一摊,找原胥要钱。“给我十个大钱,我、我就告诉你,你要找的人去了哪。” 原胥手搭褡裢,居然信了。“十个钱。” 乞丐小儿松了口气。扬起脸,脏兮兮的小脸上眼珠子还算清亮。“你先说说,你要找的那个师尊,长得什么样子,多大年纪?” 原胥简直都要被气笑了。“你什么都不知道,居然敢说帮我找人?” “这片地头我最熟悉。”乞丐小儿理直气壮。“只要你说清楚那人年纪相貌,我肯定能给你找着。” 原胥手指在眉毛这儿比划了下,想了想,又自己否定了。“不对,他现在……” 原胥望着那个乞丐小儿,手扶膝盖蹲下,眼对眼地望着对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他现在跟你差不多高,梳着高马尾,穿着件跟我一样的雪白袍子。” 乞丐小儿狐疑地上下打量他。“你不是吧?你连你儿子身高样貌都说不清楚?” 原胥嘴角一抽。“他不是我儿子。” 乞丐小儿顿时往后退了几步。“喂!我、我虽然是个要饭的,但是坑蒙拐骗小孩儿这种事,我们可不做。” “我怎么就坑蒙拐骗小孩儿了?”原胥这回不止是嘴角抽搐,就连眉心都直跳,恨不能撸袖子揍人。 乞丐小儿退的更利索。“你、你去找别人吧!” 说完,撒腿就跑。 “喂你给我站住!”原胥一口气没缓过来,扯高了嗓子就喊。 他越喊,对方跑的越快。一溜烟儿地钻过人群缝隙,沿着大街尽头很快就要跑不见了。 原胥难得动了点脾气,冷笑了声,也不怎么动作,身形突然间就移到了大街尽头,对街面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来说,也就是这个下午突然间街面起了一阵风。风刮的人眼神有些恍惚,等风停了,原胥已经单手拎着那个乞丐小儿到了一处废弃塔楼内。 嘭!原胥把那乞丐小儿丢在塔楼内,淡淡地道:“先把话说清楚。” “咳咳,咳咳咳……”那乞丐小儿被丢在地上,塔楼内常年没人到,鸟粪灰尘呛得他咳嗽连声。等好不容易咳嗽停了,他捂着口鼻支支吾吾道:“说、说什么?” 原胥抱胸看他。“你拿了我十个钱。” “才十个钱!”那乞丐小儿怪叫道:“对你们这种修仙人来说,不就是小事儿嘛?你凭什么追着我不放?” “呵,你还挺有理。”原胥冷笑。“怎么,按你意思,合该着我就该被坑?” 乞丐小儿有点惧他,屁股在尘堆里溜,眼神躲闪,嗫嚅着想逃。“你好歹是个修仙者。” “修仙者又如何?”原胥忍不住又冷笑了一声。 “修仙的,嗯就是不该计较这十个钱。”乞丐小儿认真地跟他讲道理。“你都能飞升成仙的人,成仙以后,金山银山都是你的。就算不成仙,你也可以点石成金啊,你又不差这十个钱。” 原胥嘴角抽了下,想了想,直奔主题。“所以你没把握能替我找到人是吗?” “也、也不是,”乞丐小儿有点犹豫,眼神躲躲闪闪地打量原胥。 原胥勾唇。“放心,我要找人,不是为了要害他。” 乞丐小儿停止了不断往后溜的动作,有点底气不足。“那、那,他是你儿子对吧?他跟你穿一样的衣服,又都在修仙,究竟是儿子还是徒弟?” 原胥想了想,忍不住唇角微弯。“为什么你一开始就认定他是我儿子?” 乞丐小儿见他笑,也嘿嘿笑了两声。“我可能看见他了。” 嗤啦一声。 原胥揪住乞丐小儿原本就破烂的衣领,骤然寒声。“你在哪里见过他?” “咳咳咳,你、你先……”那乞丐小儿想说,你先放开我,但话没说完就自动消音了,因为原胥两眼发红,看起来竟然不像是人类。他顿时怂的全身打颤,抖着嗓子老老实实地交代。“这、这地方据说通着妖鬼们的芝叶城,老辈人都这样讲,谁也不知道真假。芝叶城入口据说就是在这条大街上,老、老辈人说,要是哪天见到有人走着走着就被一股青烟包住了,那人大概就是进了芝叶鬼城。你说的那个小孩儿,我没瞅清模样脸皮,就看见他被一股青烟裹着,和老辈人说的一模一样。” 原胥挑眉冷笑。“哦?芝叶鬼城?你当真以为我是冤大头,很容易糊弄?” “不是,真的,是真的!”乞丐小儿急的语无伦次,两只乌漆麻黑的小手拼命想解开衣领,好挣脱原胥,边急急忙忙地解释道:“你也说了,你儿子跟你一样是个修仙的,那座鬼城最喜欢找你们这类修仙的了。” 原胥手指微微松开了些,眉头却皱得更紧。“……为什么?” 乞丐小儿松了口气,生怕原胥再发疯,胡乱拍打了几下身上的衣裳,一屁股爬起身,站在废弃塔楼内扬起脸,一板一眼地跟原胥说道:“那座鬼城连着黄泉地府,可不是最爱吃灵气么?” 一夜酱酱酿酿后,庚桑画突然变成了个小孩子,水系灵气却愈发充盈,这点确实是原胥心病。 原胥略一沉吟。“你真看见他被青烟裹着?” “嗐谁敢骗你不成!”乞丐小儿眼珠子转了转,牢牢地护住胸口。“你给我十个钱,我给你消息,这钱我可没白拿你的啊!” 这个乞丐小儿看来确实也不晓得更多,这条消息无论真假,总得去查。 他在这乞丐小儿身上耽搁的时间已经太多。 原胥也不过就只想了半秒,身子已经飘飘然斜签着出去了。“你若蒙我,我定会再找你讨回这十个钱。” 修仙的人,飞起来就是凌波微步,几个错眼就不见了。 乞丐小儿气得跺脚。“喂!我怎么下去?” 原胥遥遥听见,却没答。反正塔楼再高,慢慢儿地沿着边缘也能蹬下去。他心思已经转到了那个有关芝叶鬼城的传说。乞丐小儿不知其中厉害,敢直呼鬼城,在凡人修仙者中晓得那个地方的……如今大概也不多。庚桑画倒真有可能是误闯了入口,如今被摄了去,却是麻烦。 原胥下意识抬起头,天色不知何时已近黄昏,双色霓虹挂在天空西南角,风里却潮湿的很,湿云中隐隐然有电弧闪现。是个反常的不该属于凡尘俗世的天象!原胥念头刚起,立即心里咯噔一声。 坏了!这种半明半昧间,最是逢魔时刻。 庚桑画刚经过一个极其特殊的朔夜,又与他元灵合契,正是那些个魔物最喜欢的食物。 第46章 司命(3) 庚桑画这辈子也没想过有一天,他会踏入地府。 地府幽冥,都是凡人口耳相传的故事。于是庚桑画一直都以为,这地方也就只是故事。哪怕原胥在他面前从一头庞大如山的雪兽变成了人,并且说起上界神宫种种,他也只当那是上古时代的传说。 原胥?那也不过是个活生生会行走的上古遗迹罢了。 但是他现在亲眼见到了地府入口,两座极高的牌楼矗立在昏惨光线中,无数妖鬼驾着车从他身边奔驰而过。 庚桑画手中提着灯笼,有点茫然。 灯笼是白纸黑字,分明写的“虚无界”,为何此刻看起来既像地府,又像是某个大能制造出来的幻境? 抬起头,匾额上写的是他不认得的字。每个笔画都虬结有力,就是不认得写的是什么字。 倒是有妖鬼与他打招呼。“花使者,你今日怎地变作了小孩子形象?难道小孩子更容易勾魂?” 庚桑画扭头,藏在袖底的手指下意识抽搐了下。与他打招呼这妖鬼脖子上是只鸟头,身体与常人差不多,只除了背后多了双薄薄的蝙蝠翼翅。 庚桑画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含糊地答道:“啊,容易些。” 那鸟头妖鬼也就笑了笑,不再停留,在昏暗风声中响亮地对他道:“今日接了三百只新鬼,花使者你可得抓紧些,渡河那头还有的忙活。” “……哦。”庚桑画又吞了口口水。 提在手里的灯笼只有一团模糊微光,看起来似乎有火,火焰却是幽幽冷冷的蓝绿色。庚桑画有点吃不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分明只是在繁华的市井中和原胥怄气吵了一架,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记忆模模糊糊,就像他手里提的这盏灯笼里的光,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花使者,”又一个拖着长舌头的牛头妖鬼望着他笑,笑声嗡嗡的。“你怎地变成了个小孩子?” 庚桑画不动声色地捏紧手中灯笼,抬头笑了声。“你认得我?” 牛头妖鬼停下脚步,诧异地耸动鼻翼,大口嗅他身上气息。“咦,你闻起来不是花使者。” ……他本来就不是什么花使者。 庚桑画心生警惕,脚步内扣,做足了下一瞬对方会暴起噬人的对战准备。 牛头妖鬼果然脸色变了变,昂首嗷地叫唤了声,周遭其余过路妖鬼纷纷朝这边望来。 “这个小儿是活人!”牛头妖鬼嘶吼道:“竟然有活人敢闯入渊狱!杀了他,撕了他作食!” 无数个身影同时朝庚桑画涌过来。 庚桑画撩起眼皮,只见到密密麻麻无数的影子,各个奇形怪状,各个看起来都不属于凡间。 啪嗒一声,他提着的白纸黑字灯笼落地。 ** 千钧一发之际,从鬼影憧憧的包围圈后头传来个慢吞吞含笑的声音。 —“咦,新来的吗?” 妖鬼们纷纷让开条道,潮水般朝两侧卷开。 庚桑画抬眼望去,忍不住长眉微蹙,有点诧异。来的居然不是人!当然在这地方除了他以外都不是人,但多多少少还保留着部分人形,新来的这家伙居然干脆就不带人形的,直接就是条蛇。 那条蛇声音倒是个温润的男声。听起来,挺像个人那种。“你叫什么名字?” 庚桑画顶着一副七岁孩童的皮囊,答的特别不走心。“啊,你管我叫什么?” 众妖鬼眼看着又要怒。 那条蛇却慢吞吞地笑了。“你怎会长得与冥界引魂使者一模一样?” 庚桑画翻了个白眼,更加不走心了。“鬼知道。” 嘶嘶,那条蛇慢吞吞地游到他身边。所到之处,众妖鬼纷纷避开,就像是极其惧怕那条蛇。 那条蛇看起来也特别奇诡,浑身笼罩着青色的迷雾。哪怕它游到了庚桑画面前,庚桑画依然觑不清它的模样。 “活人来不得地府幽冥。”那条蛇昂首嘶嘶连声,似乎对庚桑画很感兴趣。“你能提得我冥界地府的灯,又能行走于冥界无碍,怕是与我冥界多少有些渊源。” 花使者,又是那位花使者。 庚桑画勾唇,入鬓长眉微挑。“哦,所以?” 他答的如此轻慢,那条蛇却不恼,反倒更加感兴趣似的围着他游动。蛇鳞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嘶嘶红信微吐,约莫是过了半盏茶辰光,庚桑画不说话,那条蛇也不开口。 一人一蛇,似乎就这样僵持住了。 雾气中那盏白纸黑字的灯笼幽幽地浮起,那条蛇顶着灯笼,终于缓缓地对庚桑画笑道:“原来你来自南瞻部洲。” 肯定句,不接受反驳那种。 庚桑画手指忍不住抽搐了一瞬,哪怕藏于袖底,他全身依然颤了颤。殷红薄唇紧紧地抿着,脸色煞白。 “啊,原来你对世人撒了谎。”那条蛇依然嘶嘶地围着他转,说话时慢悠悠。“怎么,原来你连出自于南瞻部洲都不敢承认吗?” 庚桑画咬唇,坚决不再开口。 那蛇似乎也不指望他能认,顿了顿,又笑了。“南瞻部洲与无情道因缘极重。你出自南瞻部洲,又是个凡人修仙者,难不成,你竟然是个无情道修?” “呵,”庚桑画冷笑着反驳。“自从神魔大战后,琳琅界的无情道修者早就死绝了。” 那条蛇笑声愈发响亮。“谁说的?你可不就是个无情道修的漏网之鱼。” 一瞬间,庚桑画全身绷紧。 那条蛇又笑。“南瞻部洲曾经是帝尊投胎为凡人的地界,在南瞻部洲,也曾经有过无情道修的凡间宗门。” 庚桑画全身绷的越发紧,苍白手指在袖底蜷屈又伸开,就是喘不上气。 “让我想想……”那条蛇嘶嘶地吐着信子,每句话都故意将调子拖得极慢,每个字,都像是车轮碾在庚桑画心头。“帝尊下界那会儿,南瞻部洲最大的无情道修宗门是仙阁。但帝尊飞升上界,仙阁举宗覆灭,所以不是。” 那条蛇似乎是摇了摇头,就像个人那样,重重地叹了口气。“你不是来自于仙阁,时间也对不上。仙阁覆灭后,下界凡尘再无人敢公然承认自个儿修的是无情道。” 庚桑画全身发冷,立在这大团大团青色雾气中,殷红薄唇一翕一张,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飘了出去。“所以?” “所以你是仙阁或无情道的后人。”那条蛇笑了。“你能入我地府幽冥,便是个异数,况且你身上……嗯,你身上充满了上界神宫云岚帝尊的气味。” 一句话而已,庚桑画却忽然控制不住上下两排牙齿轻抖。 喀喀喀,在这片寂静青雾中响的异样分明。 那条蛇分明也听见了,于是笑声显得愈发愉快。“啊,看来我猜对了。” ……原来是靠猜。 庚桑画恨自己沉不住气。 “云岚帝尊陨落已经一千多年了吧?”那条蛇还在兀自推测。“他的元灵流浪去了异界,只有具元身留在南瞻部洲的白室山,哦是了!” 那条蛇忽然恍然。“你原来是白室山那位。” 庚桑画从不知道自己原来在这些妖鬼面前不堪一击,倘若从前有人跟他说起,他必定是要不屑反驳的。可今天,他输的一败涂地! “啧啧,真可怜啊!”那条蛇还在咂嘴摇唇地假意叹息,柔软蛇腹拖曳在地面,嘶嘶吐舌道:“你今日与云岚帝尊纠缠有多深,他日……便会有多伤神啊!” 庚桑画低下眉,呵地笑了声。“你等妖物,怎会明了世间红尘事?” 他本是讽刺,不料那条蛇却不恼不怒,居然就这样承认了。 —“啊,确实不甚明了。” 顿了顿,那条蛇又嘶嘶地吐了下信子。“尤其是尔等这种所谓无情道修,口口声声说着无情,心里头想的,却总不是那么回事儿。” 庚桑画冷笑。“你知我心里想什么?你不过是头畜生。” “是,也不是。”那条蛇依然不恼怒,话语里半讥讽半怜悯。“吾名蜃蛇,是渊狱之主的属下。啊忘了告诉你,尔等心中所思所想,一旦入了渊狱,不过了了。” 雾气不知道何时越发浓重,那条蜃蛇接下来说的话语也像是起了雾,每个字,落在庚桑画心里,都带着湿漉漉经年不散的雨水味。 “云岚帝尊虽然陨落,到底还曾经是位执掌一层天的仙尊。你不过是个凡人,你既不知晓上界神宫事,也再不能白日飞升。”那条蛇叹息道:“你与云岚帝尊如今这般苟合,到底图甚?” 庚桑画呼吸一窒,心口跳动的几乎不能维持正常呼吸。他几乎想也没想,脱口而出:“我与他分明结契,怎能是苟合!” “啊——”那条蛇不知何时游到了庚桑画手臂边,粉红色分叉的信子轻轻舔过庚桑画胜雪的肌肤,勾唇,就像个人那样笑了。“你与云岚帝尊……果然已经做了那样的事情。” 庚桑画脚步内扣,手掌心积聚的灵力化作一把凌厉的冰蓝色畏垒剑,猛地劈了下去。 雾气中咔嚓一声劈开了条缝隙。 庚桑画在凌厉剑气中冷笑。“尔等妖物,竟然也想来蛊惑我的道心!” 蜃蛇不闪不避,迎面硬抗来自于畏垒剑的攻势,还不忘昂首冲庚桑画笑道:“如果你曾经入过神宫,你就会知道……你于云岚帝尊而言,不过是那年那月,那位的替身。” 庚桑画持剑冷笑不已。“谵妄!” 那蜃蛇也笑。“云岚帝尊慕悦那位足有万年余,你不过区区一个凡人,你拿什么去与那位比?” 庚桑画丝毫不为所动,凝结掌心灵力,冰刃一道道,劈向蜃蛇七寸处。 嗤啦。 嗤啦。 雾气中,那条蜃蛇左闪右避,话语从雾气中一字一句传来。 —“你不能信,你……不敢信。” 庚桑画响亮地嗤笑了一声。“我信你个屁!” 蜃蛇似乎并不感到意外。它甚至还昂起头,身体一瞬间直立,在庚桑画凌厉的攻势中勾唇笑了。雾气化解了大半攻击,余下的那些,就连蜃蛇表皮那层鳞甲都穿不透。于是蜃蛇说话时,显得很从容。“啊,你当然不能信。你是个凡人,不懂得于天人而言,爱与欲不过就是一念之间。” 畏垒剑左劈右斫,就是始终近不了蜃蛇的身。庚桑画有些焦躁,抿着薄唇,眉目下涔涔地冒出细汗。 那该死的蜃蛇却还在故意逗弄他,慢吞吞,又提起云岚帝尊。“云岚帝尊从前在上界的时候……很是欢喜那位。只可惜道不同,他不敢说,那位……也就一直都不知晓。” 那位,又是那位。 庚桑画心底隐隐已经猜到蜃蛇要提的是什么,但他始终不接话。仿佛只要不说不听,他就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那条蛇却打破了他的幻想。“啊,忘了告诉你,那位曾经也是个天界帝尊,地位远在云岚帝尊之上。云岚帝尊慕悦那位成痴,所以哪怕是元灵流落异界,云岚帝尊也要挣扎着回来。嗯,云岚帝尊原本就是为了……” 庚桑画持剑的动作一滞,长眉不安地跳了跳。 “就是为了,”那条该死的蜃蛇终于慢吞吞地续了下去,声音里透着那股该死的怜悯。“你体内……嵌着那位的一块仙骨呵!” 他体内嵌着块异骨,这件事于阳世间凡人而言或许是件了不得的秘辛,但这里是妖鬼横行的幽冥,幽冥事儿,庚桑画不了解,但大约幽冥里什么秘密都是藏不住的。 蜃蛇能识破他体内有异骨,庚桑画并不觉得特别意外,他只在听到蜃蛇提及那块异骨主人的时候,心脏突然抽搐了一瞬。 “啊,你不知晓他的名姓。”蜃蛇仍在嘶嘶地蛊惑人心。“是了,若你一旦知晓你不过那位的影……你又该如何适从呢?” 第47章 司命(4) “我是那位的影?”庚桑画勾唇笑了笑,哪怕手指就藏在袖底蜷屈,他依然扬起尖尖下颌,笑得分外不屑。“那位,认得的是云岚帝尊。而我不过一介凡夫,我自有我的道,也自有我的路,我为何要去追究那些过往?” 蜃蛇嘶嘶连声,似乎也是在勾唇笑。青色雾气一层层笼住它与庚桑画,又在不断地袅袅散开。“你的道……你们这些无情道修……呵!” “无情道如何,极情道又如何?”庚桑画冷笑。“千余年前,凡人修仙者们不幸卷入神魔大战。那一战,天地无光,各处无情道修者死伤无数,有许多宗门,都灭了门。尸骸挂满林野,遍地都是金丹裂开后的焦味。战事惨烈,甚至波及到凡尘世俗之中,就连不修仙也不属于无情道的普通人都惨遭池鱼之殃,那场战事被称为……十月朔。” 蜃蛇嘶嘶,昂首示意它在听。 “十月朔后,修无情道的最大宗门仙阁覆灭。南瞻部洲山头一度被铲平,形成凹谷,坑深不见底。”庚桑画顿了顿,忽然间悲从中来。“再然后,我的师尊炎道人来此,从地里头意外得到了一条浑厚灵脉。师尊凭借这条灵脉修成大乘,又广招弟子,众人协力,将此处重新修整为灵山,改名为白室山。但是当时十月朔刚尽,又遭遇原大隋国帝侯等一众极情道修者白日飞升。整个南瞻部洲暴雨连绵,护持白室山灵气罩受损……” 庚桑画顿住口,涩声道:“想必因为白室山师门所修的是无情道,因此再次受到冲击。在极情道众白日飞升时,南瞻部洲黎民普天同庆,独有我白室山……于白室山而言,那是一场灭顶之灾。师尊护法身死,身死后道消,不复存于世。众师伯师叔、师兄弟们,都死了。整个白室山,只余下我一人独活。” 庚桑画眼底渐渐起了雾气。 一千多年了,这些藏在他心底的话早就烂出了疮。他想什么?他能想什么呢?他不过是个不老不死被师门遗弃在阳世间的孤魂野鬼。 “我为什么能活?宗门都死光死绝了,为什么我能独活?”庚桑画忽然嘶哑着嗓子大笑起来,笑声凄厉沁血。“因为师尊告诉我,当日他在这处地底凹谷,不仅发现了灵脉,更意外地捡到了一块骨。那块骨与凡人骨骼不同。凡人须没有这样的一块骨头!那是仙人骨!得仙人骨,修为可直接升至大乘期,炼化入体更可享长生,不老不死,即便冲击飞升失败,亦可畅快遨游天地,做名散仙。” 蜃蛇嘶声笑。“那是,那位仙尊的骨。” “可师门说他是堕仙!”庚桑画回以厉声长笑,手持冰蓝色畏垒剑,拄剑立在身侧,扬眉道:“堕仙者,永不入轮回。” 周遭突然间一片死寂。就连蜃蛇都不再开口,嘶嘶声消失了,只余下漫延的无处不在的青灰色雾气。 庚桑画却似乎毫无所觉,持剑立在一堆非人类的妖鬼中央,殷红薄唇微分,冷笑道:“今日若尔等不能留下我,从今而后,便再无须提起千年前的那场神魔大战!” 刷刷。 剑光森寒。 庚桑画竟然以一己之力,凭空刺出了一处结界。结界如同一只巨大的兽,张口吞吐着不知名的过去与未来。 “你……”蜃蛇迟疑地喊住他。“你当真与云岚帝尊……结契了?” 结界卷起的狂风吹动庚桑画鬓边长发,一丝一缕的墨发在风中飘扬,连同他身上那袭雪色长袍。虽然只得七岁孩童模样,但庚桑画丝毫不惧,昂然轩眉道:“那是我与他之间的事,与尔等何干?” 嗖一下,庚桑画钻入结界内,最后的话语变得模糊。“尔等无名无姓,号称极情道,却连我都不如。我……瞧不起你们。” 掌心那口畏垒剑化作冰蓝色的灵力罩护住庚桑画,灵力罩内,他一袭雪色长袍在灵力波纹中如水微漾。外界那些妖鬼的议论声……原本他该听不见的。 但庚桑画到底还是听见了那条蜃蛇嘶嘶地笑着回他: “哦?那你故意将白室山连同地脉一并迁往西贺牛洲,你以为,你又能瞒得住什么?” 能瞒得住什么? 自然是,什么也瞒不住。 庚桑画垂下眼帘,密织的长睫遮断了视线,也就……再不能让人窥破他眼底的悲哀。 结界内的漩涡渐渐转的快了,蜃蛇与一众妖鬼并不上来围攻,更奇诡的是,那群妖鬼就安静地注视他手持畏垒剑如临大敌,甚至目送他离开此处。 每只妖鬼都太过安静。 似笑非笑。 ** 半盏茶后,又或许是一个时辰后。 庚桑画分不清具体的时辰,他只觉得耳边嗡嗡都是来自于那群妖鬼的嘲笑声,身上衣衫俱是湿漉漉的,像是淋了一场磅礴暴雨。 天色却看得见亮光了。 庚桑画抬起头,天空西南角挂着红彤彤的霞,仿佛失了火那般明艳。 “……师尊?” 庚桑画回头,见到原胥正站在他身后,原胥的表情很有点奇怪,剑眉高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嗯?”庚桑画声音透着疲倦,拄着畏垒剑立在那,浑身每寸骨骼都喀喀轻响。 原胥张了张嘴,似乎说了什么,不过庚桑画没能听清。 他很累。 当年他能凭一己之力将整座白室山运到西贺牛洲,如今也能靠自己从无望的地府幽冥中爬出来。他从不指望有人能来搭救他。 但无论如何,能再见到原胥总是好的。 庚桑画很想勾起唇角,冲原胥笑一笑,或者如往常那样闹个小脾气,然而他眼前一阵阵发黑,就连畏垒剑都支撑不住他的身体。 他怕是受不住这样艰辛的日子。 庚桑画不无悲哀地想,过去呢他替师尊扛着白室山,没人知道,他当真是扛!在师尊陨落后,白室山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怕被已经坐镇天宫的极情道修及他们在凡间的门派追杀,竟然傻乎乎地运用所有灵力将一座山扛走了。师尊说过,白室山地脉里藏着宝贝,于是……他就连地脉都扛走了。 搬山运海,哪怕于大乘期修者来说也是件极其费力的事情。 事后他用了整整三百年来修养,刚恢复了点力气,就下山四处搜罗修仙的好苗子。他承继了白室山,并且为白室山开枝散叶。倘若师尊还活着,也不晓得会不会夸他一句,小畏垒你可真能干。 如今……如今他慕悦了一个人。一个,曾经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仙尊,地府那帮妖鬼说,仙尊心里头的那位,不是他。 呵! 原胥的身形在他面前晃动了几下,不知道为什么还没能走近他。也不晓得,是不是他在天光下看错了人。 霞彩消失了。 眼前黑的就像是夜色降临。 庚桑画张开口,哇地一声,呕出一大口染黑的血。 随后他身子一歪,软绵绵地往地面栽下去。 第48章 烟火(1) 庚桑画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软榻,银色软绡帘子轻垂,帐钩上挂着一对儿香囊。 室内药草味刺鼻。 他忍不住皱了皱眉头,撩起眼皮,望见原胥正有模有样地坐在窗边拿把蒲扇扇药炉。 “……你在做什么?”庚桑画失笑。“你我又不是那等俗世中人,就算是当真病了,也无须吃药问医。” 原胥停下扇子,闻声望过来。“师尊,你醒了?” 这不是废话么? 庚桑画挑眉,似笑非笑,然后倚起身子靠坐在床头。“此处是哪里?” “荨南街的知归客栈。”原胥答的详细,顿了顿,又道:“你身子骨积弱已久,虽说不必真如普通凡人那般吃药,但补一补,也是好的。” ……这是在教训他? 庚桑画从鼻孔里冷哼了一声,殷红薄唇微分,嘲讽道:“你怎么寻到我的?” 炉子上炖的药大约是快好了,原胥又开始拿蒲扇扇火,头也不抬地答他:“找了你许久,哪里都找遍了,就是寻不着。于是我估摸着,你大概是叫什么魔物摄了去。” 庚桑画沉默片刻,掉开眼,有点不耐烦。“真被摄去了,你追来也没用。” 原胥一愣,终于放下蒲扇,大步朝软榻走过来,站在榻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怎会没用?” “有什么用?”庚桑画扭头,见这家伙身高马大地堵在他面前,先前在幽冥地府受的那口恶气就涌上来了。“你我之间又不曾结契,就算是我当真出了什么事,你也寻不着。” 结契的修仙者之间都有生死相连的依凭,或是交换了修为法门,或是同命相连。像他们这种,虽然什么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得足足的,却不曾真正结契的,当真是一声“道侣”都谈不上。 庚桑画想起来就更气了,那口恶气堵在喉咙口,上不去,下不来。他恶狠狠地瞪着原胥,语气又讥讽又寒凉。“我也不过就是因着朔夜的缘故,教你摁住这样那样地欺负。倘若不是朔夜……你、你这头畜生……” 朔夜那次,原胥可不就是头畜生!把他摁住,迫的他几次晕厥。 一想起那夜前情,庚桑画就气得真说不下去了。“……畜生!” 原胥挑开帐钩,杵在他面前勾唇笑了。“倘若不是朔夜,师尊你又待要如何,难不成,师尊你悔了?” 可不就是悔了。 庚桑画扭头不看他,从鼻孔里又哼了声。 原胥诧异又好笑,手指探过银色软绡,一把搂住庚桑画瘦削的双肩。然后一屁股歪坐在床头,好言好语地哄他。“你看,本来是说好天一亮就结契的,婚帖内容我都想好了,可发帖的事儿我刚准备吩咐下去,你就突然间变成了个小孩儿。” 原胥说着就忍不住低低地笑,左手比划了下。“就那么一丁点高,我要是那时候带着你去办婚庆大典,满天下可不得说闲话?” “说什么闲话?”庚桑画呵了一声。“那些个修仙的都是杂鱼,都仰仗我白室山过活,他们敢说闲话!” “是是,他们不敢。”原胥顺着他的话,继续给他捋毛。“可你那会儿身高只到我腰间褡裢,这个,怕是没人信我娶的是白室山掌门。” 原胥这句话里有好几个地方很古怪。 庚桑画脑子还在琢磨,嘴巴一张,赌气的话已经说出去了。“哦,所以你就巴不得不要办结契是吧?还有,什么叫你娶?分明是你入赘吧?我怎么说也是你师尊,还是白室山掌门,我怎能嫁你?” 原胥俯身凑近,猛地把他那两片抱怨不休的唇瓣叼走了。滚压碾磨间,原胥的笑声低低的,显而易见地流氓。“师尊不想嫁我,还想嫁给谁?” 庚桑画那口气一直堵在喉咙嗓,这会儿被原胥这句,激的气性更高。他大力推开原胥,恨恨地抬袖反复擦拭唇瓣,两片殷红薄唇被他擦得如同染血般艳丽。“你心里头自有想娶的人!” 这句话没头没尾的,原胥明显愣住。 两个人身子还挨得很近,心思却都转在不同的地方,四目相对时,庚桑画愈发觉得悲凉。 “罢了!”庚桑画错开眼不看原胥,有点疲倦,掀开帐子想抬腿下床。 庚桑画长眉低垂,目光落在自家欺光胜雪的两条大长腿。陡然间,也愣住了。 “咳咳,那个什么……”原胥假意咳嗽,明显含着笑。“此刻已是子时三刻,师尊你……又是从前模样了。” 庚桑画似乎完全听不见他说话,自顾自趿拉着鞋下地,木屐敲击在地板,答答作响。他一直走到窗边,挑开长钩,见到外头初春的夜星子寥落,街巷间鸡犬声不闻。 搭在窗栏的手指修长有力,确实是他从前的模样。 庚桑画就那样以推窗的姿势斜立在夜色边缘,长眉微蹙,桃花眼中神色窥不分明。 原胥跟过来,胳膊从后头轻轻搂住他,人凑到他耳边低语厮磨。“恭喜师尊、贺喜师尊,你如今又与从前一般模样了。弟子明天就带你回白室山操办婚庆大典。” 庚桑画眼波斜乜,眼角扫到原胥那袭白室山内门弟子雪白长袍,忍不住呵了一声。“白室山自当是我的白室山,何来的你带我回山?” 原胥一噎。 “你从前是天上地下无所不能的仙尊,是仙帝,我自然是不认得你的。”庚桑画继续开. !炮,语气寒凉。“当然了,那时你住的地方在白云深深处,我也去不得。可如今你不过是我门下弟子,你我二人之间苟合也就算了,怎地还轮到你来带我回山?!” 话赶话,越说越寒。 原胥摸了摸鼻尖,不晓得怎么就又把人给得罪了。从前庚桑画没这么难哄,难道说……庚桑画当真掉入了那座妖鬼横行的芝叶城? “师尊教训的是!”原胥咳嗽两声,神色绷的一本正经。“千错万错,一切都是弟子的错。” 庚桑画本来说的是气话,一句“苟合”,见原胥居然不反驳,就更气。他气得一张脸飞雪笼霜,桃花眼内波光乍寒。“滚开!” 他扭身,用力打掉原胥的手臂。 原胥不闪不避,任他打,一边绷着张冠玉般的俊脸一本正经地扯淡。“可惜这地方没有榴莲,不然师尊你就是罚我跪榴莲都成。要不这样,师尊,你觉着怎样才能消气,你说,只要是你说的,我都照办。” 庚桑画没能挣脱掉人,反倒是他自家手掌拍在原胥胸口啪啪响,手心被这该死的家伙宽厚胸肌震得有点麻。他整个人也就麻了,雪白脸皮飞了红云,想起那夜这样那样,又依稀记得这厮曾经抱着他哄他的千言万语,心里一时又是寒又是热,说不出来的臊。 “你……”庚桑画鼻息有些不稳,蓦然掉开身子,烦躁地道:“自从那夜后,我一直体内灵息紊乱,你且让我一人静静。” 原胥低低地笑,见他不打了,立即又滑蛇般缠抱住人,贴着眉角鬓边小口小口地亲他。“静静可不是什么好姑娘,师尊你想她,不如想弟子我啊!” 这个段子不是庚桑画熟知的,他还是愣了愣才反应过来,随后……随后就更恼了。 “你从前在仙宫为帝,你须也有欢喜的人与物,而今即便入了下界投了凡胎,心底里记得的,想必还是那时白云深处。”庚桑画一口气说到这,眉心忍不住微颤,两瓣殷红薄唇也抖的厉害。“我就算再强些,在下界也不过是个不老不死的怪物,等你修为满了,你自可白日飞升。到得那日,你也就不须再记得我了。又何必结契!” 极情道修一旦结契,就只能毕生都得以道侣为重,至死方休。 庚桑画和原胥修的都是无情道,哪怕千年后白室山对外各种含混欺世,他和他依然是无情道修。无情道修不结道侣,也不讲究所谓情意,按照他们的法门,终生都在努力探询并试图做到大道无情。 “大道无情呵,”庚桑画忍不住讥嘲了一声,带着点凉薄。“云岚帝尊你莫不是忘了?” 原胥神色顿了顿,嗓音微哑。“没忘,也从不敢忘。” 庚桑画直视他的双眼,试图在那双深不见底的漆黑瞳仁内见到一星半点的真心。“如今我堕了魔,不,你不必打断我。我如今体内有魔气,这件事,纵然我瞒得过世人,也须瞒不过你。自从白室山宗门覆灭那日起,我道心就已经破损不堪,再加上那块我本不能承受的堕仙骨,如今就连这具肉身,也堪堪将坏了。” 原胥唇瓣再次翕动,似乎想要安抚,又似乎是想要辩解什么。 庚桑画推开他,懒洋洋趿着木屐往回走。“你我不同,你本就是上界仙尊,一朝修炼圆满,你仍能回归上界,继续做你的逍遥帝尊。而我呢?你我结契后,你一走了之后……我当如何?” 答答木屐声敲击在地面,总显得莫名悲凉。 原胥脚步跟着他走,边走边斟酌着回他道:“这块异骨阻碍了你修行,虽然那年它确曾助你以七岁幼龄登入大乘期境,但如今时过境迁,它于你不仅修行无甚用处,反倒是个祸患,确实当早点去了它。” 庚桑画陡然回头,厉声道:“你认得那块异骨的主人!” 这样单刀直入的方式,显然出乎原胥意料之外。他愣了足有几十秒,才抬眉,沉声问道:“师尊,你在失踪的那三个时辰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原胥并没有回应有关于他日飞升后,他庚桑画该如何自处。 庚桑画自嘲地勾唇一笑。“发生了什么?你难道真的关心么,云岚帝尊?” “师尊,”原胥有点摸不着头脑,小心翼翼地窥探他神色,斟酌词句。“我从前在上界不曾与谁有过私情,今生……除了师尊你之外,也从不曾与谁有过牵连。所以师尊你有时候闹脾气,原谅我并不十分懂。” 庚桑画扭头就走。 原胥表情诚恳地一抬长臂,拦住庚桑画去路,两人鼻息紧缠着鼻息,唇瓣也近在咫尺之间。“你看,我并不是很会讨好人,更不晓得如何去猜师尊你的心思,倘若师尊你当真怒了,或是我哪里做错,请求师尊明示!” ……明示? 庚桑画倒是想,但他自家也理不清目前心思,原胥说他没与谁有过私情所以不懂,但他庚桑画也没与谁牵连过啊!他也不懂,他就是觉得先前那帮妖鬼无声的安静里,每一丝漾起的气息都透着嘲笑。 他活了一千多岁了,为什么要被人嘲笑? 庚桑画气不能平。“让开!” “不让。” “你……孽徒,你让开!” 原胥这回声音里隐隐含了笑意,长臂拦住庚桑画去路,见这人与他死活僵着不肯和缓,索性长臂再一收一揽,将人牢牢地拥入怀中,深吻落下去。 “夜深了。师尊……你我该睡了。” 第49章 烟火(2) 庚桑画突然一把推开原胥,愤然挑动长眉。“你出去!” 原胥噔噔噔后退三步,收回手,有点尴尬地摸了摸鼻尖。“……师尊?” 庚桑画却像是当真恼了,冷笑着望向原胥,桃花眼底一片漠然。“你我本就不是同路,你又何须在这朝暮中假意殷勤。” “……并没有假意,”原胥有点摸不着头脑,只得一句句地解释。“师尊,须不是我诚心赖婚,而是你先前突然变成了个小孩子,我没法跟修仙界所有人解释,说那个小孩子就是你。再有,我也从不曾想过再白日飞升。” 庚桑画表情显而易见地凝滞。 原胥立刻抓住机会,小心翼翼地捡他最关心的那个话题解释。“所谓上界神宫,那地方我从不稀罕。再说上界神宫如今已是极情道的凤帝坐镇,我没的去讨那个嫌做什么。” 庚桑画没说信或不信,就是挑了挑眉,呵了一声。“原来你是打算躲在下界红尘。” “……那倒也没有。”原胥咂摸了下唇,斟酌着回他。“谈不上躲,我觉得吧白室山就挺好的,你在白室山做个师尊,我呢就是师尊你的掌门首徒,咱俩在西贺牛洲一道把白室山发扬光大。挺好!” 庚桑画两瓣殷红薄唇微张,又呵了一声。 “你这样不行的师尊,”原胥话刚脱口,立刻又改为自我批评。“当然所有的问题都在我。师尊你这样疑心,实则也是弟子我做的不对,还不够好!” 庚桑画长眉微蹙,点了个头。“嗯,这句勉强还算是人话。” 原胥笑嘻嘻地打蛇随棍上,再次凑近了低声道:“如此,师尊……可要入帐安歇否?” 两人啥事儿都做过了,今夜原胥又格外陪着小心,照理说庚桑画再有多大气性儿都下去了,没想到庚桑画居然一扬尖尖下颌,似笑非笑地摇头。“否。” 原胥险些一口气没接上来晕过去,他缓了缓,按耐住性子,又哄庚桑画道:“倘若师尊当真不想睡,此处倒也有个绝胜去处。” 庚桑画挑眉。 “啊,就在这条荨南街往北走,有道柳荫下流溪河。”原胥慢吞吞笑道:“流溪河与旁处不同,非得入夜后才热闹。” “哦?”庚桑画居然来了点兴趣,双手一拢袖,挑眉似笑非笑。“为何?” 原胥牵起庚桑画的手,凑近了,低低地笑了声。“师尊倘若当真感兴趣,今夜何不随弟子一道去探个究竟?” ** 半个时辰后,流溪河上。 庚桑画坐在画舫内小酌浅饮,旁边是跪坐弹琵琶的歌姬,夜月朦胧划在水波中,静夜里荡漾着脂粉香气。 原胥又抬手替他斟了一杯碧青色的桃花醉,低声道:“此处何如?” 庚桑画笑了一声,一口饮尽杯中酒,望着空荡荡金杯内倒影出的自己,话语里带了迷糊醉意。“……酒不错。” 原胥再次替他斟酒,凑到他耳边,呼吸声温热。“就只是酒不错么?” 庚桑画斜眼乜他。“人,也不错。” 原胥大笑。 靡丽夜色在月晕中漾开,朦胧昏暗光线下,原胥与庚桑画这对人显然容色过于耀眼,就连弹琵琶的歌姬都自愧不如。画舫内外弥漫着酒香,一杯接一杯的桃花醉灌入喉口,庚桑画略有些醉了。 画舫船头,乐伎琵琶轮指愈发急,紧接着就是如疾风骤雨般的连音。 “师尊,”原胥含了一口酒,小心翼翼地哺入庚桑画两瓣殷红薄唇内,与他软语呢哝。“且尝尝这口酒滋味如何?” 流溪河两岸林木苍翠,沿着水面又行了半盏茶,歌姬指下琵琶余音尽,空弦震颤,在耳内连绵不休。月色朦胧中醉眼望去,依稀能见到多如过江之鲫的寻欢花楼船。 “你……你竟带我来寻欢。”庚桑画衔了那口酒,桃花眼微转,眸底波光大盛。 原胥望着他,有些发痴。“师尊?” 庚桑画右手搭膝头,斜斜地靠卧于画舫内,漫不经心地乜了他一眼。“何事?” 乍暖还寒,人比春华更艳。 原胥喉结滚了滚,肾上腺素一路往上涌,险些就要将庚桑画摁住就地正法。但他表面上却绷着一张冠玉般的脸,为了避人耳目,今夜出来时他甚至在额头勒了条靓蓝色抹额,容貌虽然遮掩过,依然是异于常人的俊美。 “……无事。”原胥哑着嗓子低笑,抬手又在金盏中盛满碧青色桃花醉。“师尊,且再满饮此杯。” 夜风中遥遥地,各色香风浑浊地飘入鼻端。 隔壁一艘画舫无声无息地擦过他们的船舷,画舫帘内有个白衣公子探头出来,诧异地咦了一声。 庚桑画也惊了,端在手中的金盏砰然落地。 那位擦身而过的白衣公子,居然与庚桑画长相十分相似。 第50章 烟火(3) 原胥也看见了,扭头问旁边一直抱着琵琶弹乐的歌姬。“你可认得那人?” 歌姬抬头,微抿着唇瞄了眼,居然笑了。“那位是千金公子,不光奴家认得的,这附近几座城的姐妹们就没有不认得的。” 看来是位花楼常客。 那艘画舫上的白衣公子显然也听见了这边对话,与艄公说了句什么,画舫渐渐地停下来,随水波飘荡于河上。 “幸会幸会!”原胥走到船头朝这位白衣公子拱手,眼角觑着庚桑画神色,见他似乎并不反对,便试探性地招呼道:“今夜相逢即是有缘,可要过船一会?” 白衣公子尖尖下颌微扬,桃花眼底潋滟生波,从船头案几取过一只八角鎏金壶,勾唇笑道:“我亦有酒有茶,就不叨扰了。” 话到此刻就该说尽了,可原胥望着那位夜航中悠哉悠哉的白衣公子,不知为什么心里头忽生恍然。“请问……” “不必问了。”那白衣公子撩起眼皮,清凌凌地截断原胥的话,勾唇笑了声。“今夜相遇实属意外,你们可以当作从没见过我。” 庚桑画缓缓起身,也勾唇笑了一声。“阁下可是姓花?” 白衣公子不动声色地放下八角鎏金壶,入鬓长眉微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一双桃花眼定定地注视庚桑画,同样的桃花眼,极其相似的容貌,这位白衣公子却显然容色远胜于庚桑画。 也许不是容貌五官胜,而是那股清冷的谪仙气息。 庚桑画心下一动,手指扣紧袖底,寒声逼问道:“所以你就是那位花使者?” 过往画舫船头歌姬们的舞袖倒映入水底,那位白衣公子也垂眼望向河水中的一条条或粉或蓝的飘带,大约是过了几秒,又或许过了很久,流溪河面突然起了蒙蒙的夜雾。 “……你本不该识得我。”雾气中白衣公子足尖一点,轻飘飘落在庚桑画面前,浑身透着谪仙人的清冷。“你自何处来、往何处去,我本也可毫不关心。可你偏要招惹我……呵!” 嗤啦嗤啦,似乎有雪片般的杂质揉杂在雾气中。 原胥刚要移到庚桑画面前护住人,胸前却被一根冷冰冰的硬物抵住了。 “别动!”白衣公子笑得堪称漠然,同样的殷红薄唇,到了这里就一丝儿人间温度都没了。“云岚帝尊,我不想伤了你。” 原胥突然间口干舌燥。“你……” 白衣公子却漠然地略过他,直接单手提起了庚桑画,砰一声,重重地将人摔落在船舷。顺势俯身,玉雕般的手指迅疾如闪电,快速封住了庚桑画全身灵力。 “啊——” “千金公子他、他杀人啦!” 耳边传来众歌姬惊慌失措的尖叫声。 白衣公子皱眉。“真麻烦!” 也不见他如何动作,那根抵住原胥胸口的硬物却蓦然在雾气中现了形,原来是一柄三十二骨的艳丽红罗伞。 艳丽红罗伞飞速旋转,不一会儿就虚虚地凭空悬浮于画舫上空,从伞底降落无数道血色红光。河面被这柄红罗伞照得红彤彤,河水仿佛失了火,从河面翻腾起更多的血色雾气。 白衣公子侧目回身,满意地见到周遭一片死寂。 河面路过的足有七八座画舫,此刻都陷入了昏睡中,画舫内外艄公尚且撑着篙、歌姬手指仍维持着波动琵琶的姿势,仆儿尚在跪坐斟茶,此刻皆无声无息地进入了昏睡状态。 红罗伞缓缓降落,白衣公子手撑红伞立在庚桑画与原胥面前,话语声依然廖淡,微带了点不耐烦。“现在可以说话了。” 咕嘟,原胥居然没忍住,响亮地咽了口口水。 此刻距离近在咫尺,原胥才发现此人生就一双极多情的桃花眼,朦胧月光照进此人瞳孔,穿入,却再透不出来。若真要形容,就像是夕阳或炉火的光,染红了他的瞳孔,隐隐然现出火光。 “你……”原胥斟酌措辞,小心不要惹怒这人,同时更加小心地不着痕迹地往庚桑画摔落的方向靠近。“你到底是谁?” 白衣公子蹙起两道入鬓长眉,逼近到原胥眼皮子底下,仔细地打量他。“你怎会从异界回来?” 各问各的,两人对答完全不在一个频道。 原胥剑眉微扬,沉声笑道:“你当真认得我是谁?怎么认得的?你,又是谁?” 白衣公子轻飘飘地转了下手心红伞,漫不经意地道:“认得你许多年了,从前你在上界第三天,我在第三十二天,每个月循例朝会白玉宫的时候,多少打过照面。” 原胥愣了愣。“你是三十二天仙帝?” 琳琅界的世界设定里,分天宫地府与凡人尘世间,天有三十三重天,最低的那层是第一天,得倒着往上数。倘若眼前这位当真是三十二重天的仙帝,那就意味着,这位曾经距离辉煌顶端的白玉宫神尊只差一步之遥。 白衣公子勾唇轻笑。“啊,看来你果然离开此界太久,居然就连前尘往事都记得不甚清了。” 顿了顿,白衣公子又道:“不过也好。你与此人早已灵息互溶,倒不如……不再记得前尘。” 庚桑画虽然被封闭了灵息,五感却还在,此时他眼睁睁见原胥与这位地府传闻中的花使者言笑晏晏,只觉得如有利刃穿心。但是他开不了口,脖子都不能转动,只能继续眼睁睁地望着原胥上前一步凑近花使者。 “你认得我,我不认得你,所以……也好?”原胥嗓音沙哑,带着点自嘲。“可见你原本也不想再见到我。” 白衣公子*花使者点头,漫不经意地转动手中红罗伞,声音清凌凌。“你既已将上界灵息都与了他,从此你便再不能飞升为仙。” 原胥沉默,一双星子般的眼盯住对面的人。“那又如何?” 那位白衣的花使者便也笑了,艳丽红唇微分,整个人在雾气中看起来既美且艳。“他是个凡人。你把上界银河水的气息与了他,也不过替他延寿。你当真不悔?” 原胥避而不答,沉默了几秒后忽然再次逼近半步,几乎是睫毛擦着睫毛的距离,问道:“你呢?这三千余年,你可曾悔过?” 花使者摇头,表情漠然。“自从万年前我剔骨还天父、割肉还地母,此方天地间便再无我名姓。若不是云岚帝尊你择中的这个凡人身上有我的一块骨,原本……今夜我们也可就此擦身而过。” 庚桑画心底一阵阵凉意爬过,浑身颤抖得如堕冰窖。然后他亲耳听见原胥问那位花使者: “哦?那,你现在要取骨吗?” 第51章 烟火(4) 花使者漠然地轻转红罗伞,摇了摇头。“我那块本是仙骨,如今嵌入他神魂已长达千年。若强行取骨,以他凡人的神魂,须熬不住。” 原胥沉默。“……若强行取骨后,他会如何?” 花使者手撑红罗伞,转身漫然道:“会死。又或许,会疯。” “……你等等!”原胥喊住他,沉声道:“凡人嵌入仙骨这件事,之前可有先例?旁人如何处置的?” 花使者漠然回头,美而艳的唇瓣微微翘了翘。“你以为,这世上有多少如我这般的堕仙?” 原胥突然喉头一哽。他忍不住快步迎上花使者,撩起眼,眼底微红。“那年在瑶池边……对不起。” 花使者似乎微微愣了下,红罗伞轻转,玉雕般的手指在原胥眼皮中也亮洁到刺目。距离挨得如此近,那股源自于天上银河水的气息袅袅淡淡,却愈发摄人心魂。 原胥眼底赤红,嗓子也格外沙哑。“花……” “莫唤我!”花使者漠然打断他,红罗伞轻转,桃花眼下瞥,带着点显而易见的不屑。“你我从前也不过点头之交,今夜一别之后,更是陌路。” 原胥张了张嘴。 从庚桑画倒卧于船舷的角度望过去,原胥靓蓝色抹额下的脸甚至清晰地呈现出了痛苦。眉头高皱着,唇角咬肌一并突突地跳,就连原胥的手…… 庚桑画眼睁睁见原胥抬手握住了花使者。 两只手交叠。 原胥皮肤本来是蜜蜡色,结婴失败后元灵蹿入雪兽的身子,与封印在白室山地脉内千年的雪兽元身合为一体,再化作人形,便成了冠玉般的皎白少年。 交叠的两只手都皎皎然。两人一侧眸、一抿唇,身影交叠处,于月色下也十分的好看。 花使者握伞的那只手欺霜胜雪,月华落在他手背,也不过是敷了一层薄光,月华竟丝毫不能抢夺他的美貌。 这位花使者,美得竟至于勾魂摄魄。 大概是庚桑画目光太过炽烈,花使者转着伞,视线突然投到他身上,随后入鬓长眉微皱,略有些倦怠地对原胥道:“凡人拿了我的骨,便连容色样貌都会起大变化。你既已与此人做了道侣,他便不能再顶着我的面皮。” 原胥喉结滚了滚,嗓音有点哑。“……那,你待要如何?” 花使者漫不经意地转着手中红罗伞,略想了几秒,淡淡道:“云岚帝尊你本也是银河水生,若将你体内灵息尽数输给他,他便也能度过此劫。” “你的意思是?” 花使者终于打落原胥的手,侧脸,正视原胥。“你与他灌息百年,百年后,我来取走那块骨。” 原胥脸色突然涨得通红。“……如何灌息?” 花使者漠然勾唇,唇瓣美而艳,撑伞凑近原胥身侧,无声地笑了笑。“你不是已经懂了么,云岚帝尊?” 轰一下!原胥兜头彻脸都涨得通红,失了火一般,说话也结巴。“你、你的意思是……?” 花使者似乎是觉得逗弄他无趣,直起身,有点无所谓地转过头,撑着艳丽红罗伞走过船头。“时辰不早了,我也该回渊狱了。” “你……你等等!”原胥再次提高声音叫住他。 这次,花使者没回头。 一袭雪色云衫儿在朦胧月色下微微拂动,背影清劲,依稀仍是万余年前在瑶池下初次相逢。 原胥陡然声哽。“我那年……对不起!” 花使者背对着原胥漠然摇头,撑着红罗伞,一双乌皮靴轻快地点过水面,在流溪河面掠起一道极细的白线。 “花——”原胥还在喊。 那柄红罗伞下的人影却再没回头。 不知过了多久,原胥终于怔怔然落下那只伸出去的手,手臂垂着,然后一步步失了魂般从甲板走过。他路过撑篙的艄公,脚尖踢翻了赏月时备下的案几,银壶中酒液倾倒,淅淅沥沥的。 酒水泼洒的声音与流溪河中的水声渐渐交汇在一处,耳内潺潺的,就像是朦胧月色下突然下了场雨。 原胥一直走回到船内,帘子也不揭,叫银绸帘子蒙了头往内舱走,脚步声空洞洞的。那人走了,禁言术法依然没解开,满船静寂。 大概是痴呆呆站了半盏茶后,原胥才猛然反应过来,啊地叫了一声,急匆匆冲到船头。 ** 船头。 庚桑画仍维持着被暴力掷下的姿势,脸孔半边摩擦在船板,桃花眼底神色悲哀。 他看得到原胥失魂落魄,也明白,这并不是为了他。 “师尊!”原胥跪下,双臂抱住庚桑画,将人小心翼翼地放在膝头。 庚桑画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偶尔一阵夜风经过,撩起他披垂到脚踝墨一般浓重的发,桃花眼底那股悲哀的神色便愈发重了。原胥在低头亲吻他,试图以掌心灵力助他丹田生暖,但他并不能暖。 这个初春的夜,寒凉刺骨。 庚桑画静静地不能发一言、也不能抬动一根手指,天灵盖中那块属于花使者的堕仙骨突突地疼。他浑身哪哪儿都疼,但这所有的疼痛,都不及心中刺痛。 “师尊……”原胥吻着他低语喃喃。 原胥掌心仍按压在庚桑画丹田,眼神却飘忽的很。时不时地,就会下意识从庚桑画身上飘开,落入流溪河经久不息的水波纹里。 庚桑画什么都知晓,只是开不得口。 几秒后,从庚桑画那双潋滟的桃花眼中怔怔地流下泪来。 第52章 烟火(5) 鬼使神差地,庚桑画心底冒出一个从原胥那听来的异界词儿——白月光。 今夜朦胧月色照在流溪河,月光并不白,但那位花使者来时穿着一袭雪色云衫儿,撑着红罗伞,伞下眉目清娟美好。分明极其相似的眉眼,但花使者那两道长眉一蹙,原胥就会手抖。 花使者漠然回眸,原胥便在朦胧月色下哽咽不能言。 今夜于流溪河上,穿着一袭雪色云衫儿的堕仙花使者,就是曾深藏于白云深深处云岚帝尊心底的白月光。在上界时,前世为仙帝的原胥瞧中的那位,是彼时同为仙帝的花使者。 花使者,是三十二天的仙帝,也是众妖鬼口中在瑶池畔令云岚失魂落魄的极情道那位。 庚桑画心中什么都明白了。 众妖鬼呼他为“花使者”,原胥自从上山后就一直对他格外关切,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源自于……他长得酷似那位花使者。 输送入庚桑画体内的灵息从下丹田到上丹田,胸臆间鼓动的皆是上界冰息,很纯粹,他的身体很喜欢。只是那双桃花眼底的泪抑不住,淅淅沥沥,无声无息地下了一夜雨。 原胥不住地吻他,吻他两瓣凉薄的唇,也吻他酷似堕仙花使者的眉心。 庚桑画缓慢地阖上眼皮,藏在袖底的苍白手指痉挛了下。他心里一咯噔,瞬间手臂暴涨,猛地咬牙推开原胥。 原胥猝不及防,噔噔噔被他推的飞出了船舷,然后噗通一声落水。 画舫上的人突然间都动了。 歌姬怀抱琵琶低头依然轻拢慢捻,艄公拖着长长的调子哎哟了一声,随后是纷纷的奴仆跪地捡起碗碟茶盏的声响。 在这所有纷嚣中,只有原胥变成了只落水狗,狼狈地从河面探出个脑袋,靓蓝色额带下眉目如画。 “师尊——” 恢复了行动力的庚桑画站在船头俯身冷笑,左手背在身后,强行压抑住满腔的恨与悔,桃花眼底仍残存着未干的泪,一字一字充满恨意地对原胥道:“莫要再唤我师尊!你我从此后,不死不休!” 下一秒,原胥立刻双手牢牢地攀住船舷,仰起头低沉地笑了。“抱歉啊师尊,恕我……做不到。” 哗啦啦水声突然炸裂。 原胥双手托住画舫,猛地掀翻了整艘船。 庚桑画猝不及防,教他掀落在水中,白袍沾了水,长发湿漉漉挂在脸颊,整个人手忙脚乱地往下坠落。 原胥从水中往下潜游,长臂灵活地划拉开一波又一波的涟漪,直到找到了人,拦腰抱住庚桑画,一句话不说,强行在水底吻住这人凉薄的两瓣唇。 “唔……你这个孽徒……唔……” 窒息感令庚桑画再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原胥拦腰抱住了他,手脚绞缠着,用唇堵死他的话。 庚桑画被逼的眼底呛出热泪。 原胥却像是突然间疯了,吻住他,一丝一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手底下已经开始撩开他雪白长袍。 水底是原胥的世界。原本……也该是庚桑画的世界。他们二人同属于水系天灵根,庚桑画还有千年修为,但是原胥今夜霸道得不合常理,完全束缚住了庚桑画的挣扎,来自于上界瑞兽的威压彻底释放。 庚桑画就连一丝一毫的挣扎余地都没。 “你……唔……”庚桑画拼命想甩掉原胥,雪白长袍下两条修长笔直的腿后蹬,化开水纹中威压。 脑袋却被人强力扣住了。 原胥气息不稳,在水底半悬浮着,扣住他后脑勺喘着气问他。“师尊,莫非你不想知道自己真正的容貌?” ……他真正的容貌。 庚桑画恍惚了一瞬。 水面折射出来的月光十分模糊,原胥湿漉漉地搂抱住他,在水底诱. 哄他道:“师尊,那人本是我上界的旧识,他与你我并无干连。” 庚桑画扬起尖尖下颌,笑容被流溪河底的河水泡得苍白。“……你心慕于他。” 原胥并不回避,直勾勾地迎着他悲伤的目光凑近了轻吻他薄薄的玉一般的眼皮。“是,我曾经是心慕于他。” 庚桑画扭身就要像一条鱼那样游开,冷不丁纤白足踝被握住了。 原胥低头亲吻这人足踝,在水声靡靡中笑道:“也说了那是曾经,如今再不是了。弟子心慕之人只有你,师尊。” 庚桑画压根不信,从鼻孔里哼了声,长发海藻般漂浮于暗沉的绿色水底,冷笑道:“你今夜分明失魂落魄。” “那是因为……”原胥握住他足踝不让他逃离,一寸寸俯身,以吻逼近这人姣白面颊,叹息般地喃喃。“那是因为当年在瑶池边,那人曾经遭逢大变,最终不堪受辱,以仙帝尊荣……自刎于轮回井边。三百六十块白骨,尽皆无存。” 庚桑画全身微震。不晓得是因为原胥渐渐逼近他唇瓣的亲吻,还是为了原胥这番话。 “我对他不起。”原胥伸开长臂牢牢抱住庚桑画,将脸深埋于这人海藻般的发,沉沉地叹息了声。“那年那月,三十三天的众仙……都曾对他不起。” 水底呼吸声被气泡裹住了,沉沉的,也安静到令人窒息。 庚桑画终于奋力地挣开原胥,哗啦一声,将脑袋探出水面,雪白长袍下两条修长笔直的长腿蹬开后头的原胥。 原胥追上来,口中焦急地喊他:“师尊!” 十五的月华朦胧藏在浮云后头,若隐若现,就像是这份他看不清的原胥的真心。 庚桑画自嘲地仰面一笑,整个人平平地浮在水面。 原胥再次追上。这次,他没拒。 “师尊你听我解释……”原胥松了口气,抱住他,生怕他再跑开。“我对他……” “你对他如何,于我无干!”庚桑画厉声打断他,仰起头,侧身避开原胥那两只不安分的手,冷笑不已。“原胥,你我此前种种,不过是因为这块异骨。如今既然你已经见了异骨原主,从此再不必纠缠于我。” 原胥愈发焦急。“并没有,并不是这样的师尊……” 一边探手要去再次抱住庚桑画。 庚桑画蓦然从掌心中抽出那把冰蓝色的本命灵剑,以畏垒剑抵在原胥心脏,恨不能一剑贯穿。两片凉薄的殷红薄唇微分,一字一句地对他道:“滚开!” 原胥低头望向那柄冰蓝色的畏垒剑,突然也笑了,以手指握住灵剑,浑然不惧指缝间鲜血淋漓。 抬起头,他深深地凝视庚桑画那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眼,也笑着一字一句地答他。“师尊,弟子历经几番生与死,这世上唯一能令我放不下的……只有你。” 第53章 偕行(1) 庚桑画今年不是七岁,更不是十七,原胥拿这样的话来堵他的嘴,他绝对不能信。 不仅不信,还挺想杀人。 正好他手里有剑。 庚桑画冷笑着握紧了手中的畏垒剑,丝毫不去看原胥鲜血淋漓的掌心,歪过脸,桃花眼斜乜着笑了一声。“哦?让你放心不下的,只有我?” 原胥诚恳点头。“只有师尊。” “你是谁?原胥还是那位云岚帝尊?”庚桑画冷笑连连。“我又是谁?师尊还是……” 苍白两颊突然间红云飞卷。 庚桑画没料到自己居然会有点说不下去,每三个月断筋裂骨没能毁了他那一丁点情根,一千多年的修行也没能让他看破世俗情. !欲。一想到那夜荒唐,欲望便翻滚在他胸腔内那颗同样碎裂过无数次的心脏,血在体内蒸腾,就连今夜流溪河的水都不能洗刷情浓。 庚桑画垂下眼皮,不自觉微微转开脸,眼角再不能去看原胥。 原胥似有所觉,只觉得欣喜。但不幸他会错了意!“师尊想问的是什么?我当然就是我,既是那位不食人间烟火的云岚帝尊,也是师尊你的掌门首徒原胥。再者……弟子渴慕师尊已久,师尊分明晓得我的心意。” 庚桑画张了张殷红薄唇,良久,自嘲地呵了一声。 他本来想问原胥,我在你心中是什么呢?是师尊,还是那夜情浓时荒唐缠绵的人? 缠绵,又有多久?一夜还是一年,又或是,一世一生? 他想问原胥的太多。多到他甚至不能当真开口问。 原胥缠住他,与他并肩浮在十五月夜的流溪河面,两人双双穿着雪色长袍,都是一般的俊美夺目。这流溪河面上的浮灯都不及他们美艳,这月色,却也照不透他二人眼底深沉的悲哀。 耳边风声悄悄,又似乎烈烈。 到最后还是原胥打破了水面上无声的沉默。“师尊,过往种种,于我不过是一场大梦。只有你是真的。” 庚桑画张唇,呵了一声。 原胥侧脸认真地看他,想了想,想了又想,到底还是告诉了他:“在我生活了二十八年的你们口中所谓的异界,我曾经见过有关琳琅界的记录。” 庚桑画眼眸微转,桃花眼底神色在月色中映照得不甚分明。 “在那里,琳琅界的一切不过是本书。”原胥刻意放缓了语气,像是生怕惊吓到了他,长臂也微微收紧,很小心地护住这人。“书,又叫小说,就是那个时代与那个世界对这里的定义。我们所以为的万年道争、神魔大战,甚或是千年前那场几乎毁灭了整个南瞻部洲的十月朔……于那个世界的人而言,只是个不太有趣的故事。” 庚桑画表情顿时变了,咬牙切齿,恨恨地道:“千年前那场十月朔,下界所有无情道门皆死伤遍野,我的师门,毁于十月朔。” “是,”原胥声音低下去,叹了口气。“于此界苍生,那场十月朔是浩劫。可是于那个世界,只是一段苍白文字罢了。” 庚桑画牙关喀喀轻响,桃花眼底的恨意几乎不能掩饰。 原胥手指轻轻拨弄这人鬓边湿漉漉的长发,沉默了会儿,涩声道:“也是在那个世界,我曾当真做了一回凡人。那个世界没有无情道,也没有极情道,那里的人甚至不修仙。也没有所谓三十三天不可逾越的白玉宫……那里,什么都没有,可我却觉得自己活的还行。只除了偶尔,极其偶尔地,在梦里我会见到你。” 庚桑画微微一愣,目光转向原胥。 原胥勾唇,趁机凑近了轻吻他额头鬓角,声音低低地解释道:“我知你不能信,但那时我确实经常梦见你。梦里你在白室山上,有时会对月饮酒,有时候……就只是一抹模糊的白色背影。” 庚桑画陡然想起今夜那位花使者来时也是一袭白衣,忍不住冷笑道:“你怎知是我?也许是那位花使者也不一定。” 原胥摇摇头。“他是他,你是你,我不会认错。” 庚桑画也渐渐地沉默下来,再次侧开脸,殷红薄唇微勾,在月色下勾勒出一抹讥讽的笑。 原胥似乎看清了,又似乎没有,只是凑过来抱住他,轻声求饶。“师尊,你就信我这一回好不好?” “信如何?”庚桑画顿了顿,冷笑道:“不信又如何?” 原胥凑到他耳边轻声地说了句什么。 庚桑画没能听清楚,不得不转头看了眼原胥,却见这家伙满脸坏相,对他道:“嗯,信不信……师尊你我都须先做完百年再说。” 庚桑画:…… 他吞咽了口口水,随即呛咳连声,不慎误吞入大量流溪河的河水。 原胥揽住他不盈一握的柔细腰肢,低低地与他咬耳朵。“师尊你难道不想取出这块异骨么?异骨取出后,师尊你才能真正有自己的模样,从今而后,你是你,再不是旁人。那样的日子……不好么?” 一句叠一句,声声都是诱. 哄。 庚桑画教他这样温柔小意地连亲带哄,体内灵息便有些不稳。月夜下有关于那个荒唐的夜,再次蠢蠢欲动。 原胥果然接下去道:“你我须先做上百年,弟子将体内所有灵息都与师尊你。百年后,师尊你便可彻底自由了。” “……什么叫先做上百年?” 原胥低低地笑,啃咬他玉一般突然涨红的耳垂。“便是师尊你想的那种做。” 庚桑画转身就要逃。 这次原胥却再不轻饶他,扣住他腰肢,带着他哗啦啦冲出水面。两人都是修仙多年的人,在月夜下飞檐走壁不过小菜一碟。 原胥带着庚桑画轻快如一阵烟,趁着月华,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回到来时的荨南街知归客栈。 嘭! 原胥抱着庚桑画双双滚入银色软绡床帐内,一秒都不迟疑地动手办事。 “等等!”庚桑画猝不及防,甚至还有点抗拒,拼命挣扎着想要起身。“你、你这个畜生,你先把我放开。” 原胥俯身,迫近了,呼吸声咻咻的,果然就是那头埋在白室山山脉下的畜生。声线放荡,长发下的那双眼眸也被染成赤红。“啊师尊……箭都在弦上了,你要弟子如何能放开?” “你……畜生!” 银色软绡晃晃悠悠,帐钩下挂着的青绿双色同心结被一只穿着乌皮软靴的脚蹬开。 庚桑画竭力想踹原胥,可惜没能成功,反倒叫帐钩挂住了乌皮软靴。他忍不住又羞又躁,玉色面皮挣得通红,身子扭麻花那样不安分地在床上乱动,霞绯却早已飞满了桃花眼底。“畜生!谁许你的胆子!” “啊这个,”原胥不急不躁地双臂撑在他两侧,缓慢地爬上去,低低地笑了。“师尊这也不许、那也不让,所以弟子只好斗胆,自家给了自家胆子。” 庚桑画还待要挣扎,原胥却早已封住了他的唇。 第54章 偕行(2) 一夜旖旎缠绵。 第二天早晨原胥睁开眼的时候唇角依然上翘。他昨夜到底是忍住了,没用走兽的元身,所以大概、也许、可能……师尊这次是满意的。 尤其昨夜他在师尊庚桑画带着泣音求饶的时候,甚至还温柔地衔住那两瓣殷红薄唇,喃喃地,应了那人心意。“师尊,我喜欢你,只喜欢你一人。” 彼时庚桑画哭的桃花眼底潋滟秋波,泣下,颤音。“那……你若他日成仙?” “再不成仙。” “……你糊弄我!”庚桑画不能信,扭身就想要从银色软绡帐内爬出去。 原胥一寸寸握住那对儿皙白脚踝,低低地笑了声。“弟子怎敢糊弄师尊你呢?师尊在一日,弟子便在一日。” 庚桑画扭头看了他一眼,墨一般的长发扫过半边银色软绡帐,神情有点犹豫。“那,若是我不在了呢?” “你若是不在了……”原胥低头亲吻那对儿皙白不足一握的脚踝,笑声沉沉地从胸口荡开。“那,弟子也就没必要在了。” 庚桑画全身颤了颤。 再然后,无论他怎样肆虐,都没再发过一声抗议。 原胥回味完前情,完完整整地、仔仔细细地翻阅了记忆中每个细节,都觉得昨夜他实在表现很好!这次,师尊肯定也是欢喜的。 帐内一片安宁。 原胥就在这安宁春光中翻过身,却意外发现自己臂弯内空荡荡。昨夜那个被他凌. !虐过的人,居然不见了。 原胥诧异极了。挑高一对儿剑眉,咦了声,立即掀开被窝开始找人。 “师尊?” 初春晌午的阳光从菱花窗棂扫进几缕,照得原胥眉目分明。室内一片凌乱,地上仍乱七八糟躺着各色衣衫,鞋也不知道踹哪儿去了。 原胥急出一身汗,赤脚翻遍了房间内每个角落,依然没能找到庚桑画身影。他走到门口,刷拉一声从内往外拉开门,探头往下望,一楼仍是人来人往,正赶上饭点,店内伙计端着盘子忙的不可开交。 以他的神识,扫视了三次人群,都没能找到庚桑画。 原胥赤足奔下楼。 噔噔噔,他赤足踏过的地方都像是起了火,火急火燎的。 原胥冲到高柜前,顶着满头汗问柜台后头的掌柜。“可有看见昨天与我一道投宿的客人?” 掌柜噼里啪啦打着算盘,慢悠悠抬头,撇了原胥一眼,随后又垂下眼皮,慢吞吞咂摸着嘴角答道:“不曾见着。” 低下头,继续噼里啪啦打算盘。 原胥解开褡裢,啪地拍下一锭雪花绞边纹银,逼近了又问道:“当真没见着?” 这回掌柜不打算盘了。他有点无奈地叹了口气,抬头看着原胥。“客官,您这银子我也很想拿,但确实没见着与您同来那位。” 原胥挑眉,压抑着怒火道:“他在此地人生地不熟……” “您二位都是修仙的吧?”掌柜突然打断他,表情更加无奈。“您也知道,修仙的人与咱普通小老百姓那不一样啊!那位也许说走,嗖一下就走了,您问我,我上哪儿给您找人去?” 原胥把掌心下压的那块雪白纹银往前推了推,眉眼低低地压低。“当真没见着人从我房里出来?” 掌柜噎了下,眼神往左飘了飘,有点不确定地答道:“……好像有个小孩儿?” 原胥喉结快速地轻滚了几次,再开口时气势瞬间怂了,嗓子也哑。“……是一个什么样的小孩子?” 掌柜上下瞄了他几眼,自以为瞄的很小心那种,还咳嗽了两声。“咳咳,一个,长得很像您的小孩子。” 得,又一个把幼儿版师尊当成他儿子的凡人。 原胥只能苦笑,拿手指比划了下身高,手掌悬悬地停在腰部褡裢处。“这么高?也穿着白袍?” “衣服……对,”掌柜看原胥的眼神有点奇怪,顿了顿才慢悠悠地道:“但是没那么高啊客官。您儿子……是您儿子吧?还是您弟子?反正他看起来只有两三岁,大约辰时初,光着脚丫子从您房门口跑下楼的。店里的伙计问他去哪儿,他也不回,嗐!” 掌柜最后说的几句话完全没进入原胥脑子,他脑袋里嗡地一声就炸了!三岁!他和师尊做了第二次,那么小心翼翼,他昨晚甚至都没敢用元身,结果……就把师尊变成了三岁?! 原胥简直不晓得自己是怎么走出知归客栈的,更不晓得荨南街到底是南北向还是东西开,反正他脚下乱七八糟地走,脑袋里始终是昏的。 眼神四处张望,就是找不到人群中那抹熟悉的白色身影。 从七岁,到三岁……? 街面上人并不是很多,但原胥总嫌太多了,多到他找不到师尊庚桑画了。 原胥脑袋昏沉沉,呼吸都是热的,分明初春的天气,他却热出了一身躁汗。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他肩头突然被人撞了下,撩起眉,撞他那个货郎挑着胆子慌张地连声道歉。 “对不住对不住啊这位、这位仙人……”货郎弯腰驼背地道歉,地上滚落一地的小玩意儿,拨浪鼓胭脂盒还有几个散落的红泥小偶人。 原胥抬手捏了捏鼻梁骨,疲惫地摇头。“无事。” 货郎大松了口气,弯腰开始捡担子上的货。 原胥抬脚就走,想,也许师尊当真就那样嗖地一下回了白室山。师尊那人从七岁起就在白室山上修仙,一辈子从没干过什么出格的事儿。最出格的那件,也不过就是与他这样那样,然后在白室山下与他吵了几次架。 白室山……所以他要追回白室山一探究竟么? 一阵拨浪鼓摇动的声响唤回原胥注意力。 鬼使神差大概是,他居然回头望着那个货郎问了声:“咳咳,你刚才有没有,见过一个和我一样穿着雪白长袍的小孩儿?” 那货郎啊了一声,也同样表情呆呆地望着他,过了会儿,就在原胥掉开头已经准备放弃的时候,货郎挠了挠头,不确定地小小声哔哔了句。“……刚才有个小孩儿在我这买了个拨浪鼓,童子戏莲那幅图的鼓面。” 咦?原胥顿时精神一振。 他快步走回到货郎担子前,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俯身认真地问了句。“那个小孩子可有穿雪白道袍?多高,大概是几岁?” “大概、大概三四岁?”货郎愣了愣,竭力回忆了下。“确实是穿着和您身上一样的袍子。” 原胥表情奇异。“那,他长得是不是很好看?” 货郎啊地叫了一声,继续挠脑袋。“是、是挺好看的。” “他长得是不是特别好看?” “……是,是特别好看。”货郎小心地偷眼觑他神色,讨好地多加了句。“我可从来就没见过那样漂亮的小孩子!” 原胥勾唇笑了笑,又从褡裢里摸出块银子扔给货郎。“行吧,你这担子上所有小玩意儿我都买了。” 货郎忙不迭弯腰接住银锭,千恩万谢地走了。 原胥目送这街面上的人没那么多了,货郎也走得看不见影儿了,拿出褡裢里的储物袋,一口气收了货郎担子上所有零碎杂耍玩意儿。修仙宗门就这点好,储物袋什么的遍地都是,真不想走路了,还能嗖一下踩上飞剑就走。 当然最好的还是眼下这个功能。 原胥手指捏住储物袋,仔细地轻嗅留存在货郎担子上的那人气息。寻声辨位、循味找人什么的,每个修仙宗门的粗使外门弟子都晓得,原胥自然也会。 他嗅了又嗅,最后终于表情开裂,忍不住露出愕然的神情。 那个挑担子的货郎居然真没说谎!储物袋内的那些小孩子才玩的零碎杂耍玩意儿上,果真留着庚桑画的气息。只是那个什么……庚桑画刚和他激烈地大和谐了一整夜,结果刚睁眼就溜溜达达出门去买了个拨浪鼓? 原胥觉得这件事十分地、异常地不科学。 这心情一直持续到他找到了灰红色墙砖下正蹲着身子玩拨浪鼓的庚桑画。 小小的一个身影,长发披到脚踝,手指头灵活地摇着拨浪鼓。从侧面望过去,两边腮帮子一鼓一鼓的,貌似正在吞吃什么好东西。 原胥在离他十步远的地方停住,摸了摸鼻尖,有点心虚,不晓得这人到底是不是因为恼他才跑路了。他咳咳两声,见庚桑画依然玩拨浪鼓玩的兴高采烈,不得不放柔了声线,轻言细语地哄他。“咳咳,师尊?” 庚桑画蓦然抬头,然后……皱了皱眉,继续低下头玩他的拨浪鼓。 “师尊你,咳咳,”原胥又开始摸鼻尖,虽然没道理心虚,但他就是心虚。“咳咳弟子来找你了。” 庚桑画理也不理,就像压根没听见。 “咳咳……”原胥咳嗽的都快断气了,靓蓝色抹额下脸皮通红。“弟子昨夜是不是表现不行啊?” 第55章 偕行(3) 几秒后。 “师尊?”原胥开始认命地好声好气地哄人。 他想了想,故意从腰间褡裢里取出储物袋,哗啦啦一连串想,索性就在这天光下把整副货郎担子都拎出来,放在脚边。 庚桑画斜斜地瞄了他一眼。 啧,有戏! 原胥不动声色地拿起插在稻草棒子上的糖葫芦,又哄变成三岁的庚桑画。“这个糖葫芦很甜哦!” 庚桑画哼了一声,又不搭理他了。 原胥无奈,换了拨浪鼓,拨浪拨浪,试图唤回庚桑画注意力。 庚桑画这回竟然转了个身子,把屁股对着他,两边腮帮子一鼓一鼓的,玉白色的小手玩着自己买的童子戏莲拨浪鼓。 原胥没辙了,只能小小步地接近他,蹲身,摸着鼻尖道歉。“那个,对不住啊师尊,我并不知道你会那什么……” 庚桑画头也不回,冷冷地怼了句。“那个什么?” 庚桑画这人一向冷冷淡淡的,脾气也骄纵,但是如今变成了个奶娃娃,再寒着声怼他,就有点口齿不清。声线又凉又软,萌的几乎要化。 反正原胥觉得自己就像是吞下了一大口香草味冰淇淋,唇皮有点干燥,他忍不住喉结轻滚,低低地笑了。“你又变成这样,白室山是回不成了,又不能和弟子结道侣了哇!” “哼!”庚桑画响亮地哼了声,捏住拨浪鼓,语气愤愤。“你这头畜生,谁要与你结道侣!” 原胥忍住笑,又不动声色地小小地凑近了半步,长臂一捞,稳稳地抱住了庚桑画,顺手就把人架脖子上了。两只大手牢牢地箍住庚桑画不断挣扎的小腿,还不忘继续哄人。“师尊骂的对,我可不就是头畜生?现在呢,弟子这头畜生乐意给师尊做头坐骑,师尊你要骑着我去逛街看杂耍么?” 庚桑画的挣扎停滞了一瞬。“……啊有杂耍么?在哪里?” 原胥继续轻言细语地哄。“这凡尘中有四海八荒,哪里没有烟火杂耍戏?你先与我乖乖的,一会儿我就带你去看杂耍啊!” 庚桑画不怎么情愿地扭动了一下,又一下,直到啪地被拍了下屁股。 原胥脖子上架着变成三岁的庚桑画,就像凡尘俗世里扛着儿子去逛庙会的老父亲那样,勾唇露出抹满足的笑。“咱们先去荨南街逛会儿,你不是爱吃糖葫芦么?喏,先给你一根。” 这根糖葫芦完美地塞住了庚桑画的嘴。 殷红薄唇一嗦,两片桃花眼就垂下来了,长长睫毛微抖。 过了几秒,庚桑画甚至在颠簸中纡尊降贵地探出一条胳膊,主动搂紧了原胥的脖子,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道:“那你这头坐骑可得走好一点啊!芫荽,你可不许糊弄我。” “嗯,不糊弄。”原胥拼命忍笑,脖子上架着人往茶楼附近走。“弟子哪敢糊弄您啊,尊重您、爱护您还来不及呢!” 糖葫芦被嗦到只剩下杆子的时候,庚桑画终于鼓着腮帮子,气呼呼地哼了声。“你有爱护过我么?” 两人已经走到了茶楼外,沿途吆喝声鼎沸,原胥顺手又买了包新鲜的米花糕递给庚桑画,听到这句,脚步顿了顿,过了会儿才含笑答道:“那师尊以为,怎样才叫爱护呢?” 庚桑画麻利地把糖葫芦签子递给原胥,接过米花糕,油纸包揭开后瞄了眼,有点不高兴地皱眉。“你连我爱吃什么都不晓得,当然不叫爱护。” 哦,那就是米花糕不合师尊口味。 原胥了然地点头,吃不准师尊到底现在智商几岁,便试探性地低声问了句。“你就是为了这个跟我生气?” 庚桑画小拳头一捏,随后砰地捶了原胥宽厚的肩窝,嘶嘶疼得牙缝里倒抽气,结果反倒脾气更大了。“你、你这个……” 原胥停下脚步,安安心心地等着听后头那个名词。 “……坏蛋!” 原胥险些栽了个踉跄。乖乖,师尊这次不止是身体重返三岁,智商也回去了吧? 原胥抬手按住庚桑画肥嘟嘟的小腿,把人一揪一翻,牢牢地抱在怀里。俯身,几乎鼻尖对鼻尖地问他。“坏蛋,嗯?” 庚桑画举起小拳头气呼呼地哼了一声,桃花眼雪亮,重重地点头。“嗯!” “……哦,”原胥勾唇轻笑,再次把人放回脖子上架好,不怎么在意地淡声道:“行吧,坏蛋先带你去喝茶吃饭。” 长腿一迈,跨步就进了茶楼。 庚桑画还没能来得及开口抱怨,突然一根手指塞入他唇瓣,含着抹浓重的蜜糖味。 “……呜呜呜,嗯?”庚桑画不抱怨了,吧唧吧唧啃了两口,摁住原胥肩头,口齿不清地下命令。“芫荽,我要吃糖。” “嗯。” 原胥说话间已经扛着他到临街二楼坐下来了,大马金刀地,一撩袍子,单手抱着人放在怀里。茶桌收拾的倒是干净,小二顺手就把四碟茶点梅子放好了,殷勤地等他点茶食。 原胥直接端了一整碟糖炒米递给庚桑画,把人在膝头抱稳了,抬头气定神闲地对小二道:“把你们店里最好的招牌点心都端来,再沏壶建安芽茶,要天水点泡。” “哎——好嘞!” 正坐在他膝头吃糖炒米的庚桑画抬起头,目光炯炯,诧异地咦了一声。“芫荽,你居然晓得要天水泡茶。” 原胥噎了一下。“……在你心里,我是个怎样的人?” “穷小子啊!”庚桑画答的利落,一秒都不带迟疑。 原胥愈发噎的厉害。“……上山前,貌似我也是宗门大族出身?” “那也是穷小子!”庚桑画哗啦啦抓起一把炒米往嘴里灌,腮帮子一鼓一鼓的,更加理直气壮。“和咱山上比,你待的那个家就是一个穷窝。” “……哦。” 原胥剑眉微挑,修长手指在桌面答答轻叩。看来师尊还记得从前的事,可能就是心性变成了小孩子? 他决定再试探一下。“按山上风俗,我好像也该回去结婚了。” 庚桑画继续哗啦哗啦抓炒米,玉一般皎洁的手指探入碟子底,直接把瓷碟抓了个洞。从洞口能清晰看见原胥穿着白袍的肩头,还有原胥俊秀的半张侧脸。庚桑画愣了愣,举起被自家抓破了的瓷碟告状。“芫荽,这碟子破了。” “叫他们再换一个。”原胥淡淡地接过破碟子放在桌上,又故意重复了遍。“咳咳我挺想结婚的。这件事,你怎么看?” 庚桑画鼓动两颊,桃花眼微仰,语气很坏。“你结婚了就不要我了是吗?” 原胥:…… 庚桑画这句话喊的挺大声,茶楼内这么吵,周遭人群还是听见了,纷纷朝这边望过来。 庚桑画鼓动两颊,长长的乌鸦羽睫毛拼命地轻颤,菱角唇微嘟,整个人就是一个大写的【委屈】。他仰头望着原胥,喊得更加大声了。“你不要我了!” 原胥:…… 不是,周围看过来的人有点多。 看的他有点慌。 庚桑画冷不丁赤脚跳下地,捏紧奶白色的小拳头,眼睫内夹着的泪花亮晶晶。“芫荽你是个坏蛋!我恨你!” 原胥忙不迭也抖袍子站起身,还没开口,就见庚桑画居然抬起拳头塞住嘴,呜哇一声嚎啕。 “……你,”原胥这回真认栽,硬是被他这呜哇一声给整哽咽了。 庚桑画理也不理他,赤着脚,头也不回地跑了。 周遭人群议论声纷纷,有那么一两句飘入原胥耳朵里。 —“这是父子俩吧?” —“啧啧啧,给儿子娶后妈已经够心狠,现在居然就连儿子都不要了。” 原胥:…… 他很想转过脸跟人群解释一声:刚跑出去这个不是我儿子,还有,我想结婚的对象就是他啊摔! 但是再一想,就算他申辩也没人信,而且会被人骂恋. !童吧? 原胥只得绷直了脊梁骨,假装听不见人言纷纭,认命地抬脚去追庚桑画。 刚走到茶楼门口,小二拦住他。“客官,您先把茶钱付了?” 原胥手搭腰间准备掏钱,眼角余光忽然瞄见庚桑画正得意洋洋地叉腰站在街上,见他望过来,手指搭在眼皮下,冲他吐了个舌头。 得! 他就晓得,他家师尊大人又调皮了。 第56章 偕行·大结局 原胥逐着庚桑画,慢悠悠从荨南街追到了城南外,又停下来,把庚桑画架在他脖子上看夕阳。 “落日真漂亮!” 庚桑画哇哦了一声,真心真意地感慨。 “嗯,”原胥托住他屁股,把这两条肥嘟嘟的奶白小腿往怀内收了收。“从前在白室山看落日,可看不到这人间烟火。” 城南是一大片荒郊,郊外有人收拾了旧年荒草枯麦秸秆,在焚了做草木灰,然后匀匀地撒在黑色泥土。青白色的烟雾袅袅腾空,飘忽不定地,与远处村舍里的炊烟遥遥相和。 “确实是人间烟火。”庚桑画奶声奶气地嗦了口梅花糕,玫红色半透明的梅花糕在他唇瓣涂抹了一层薄薄胭脂。“可我还是更喜欢白室山!” 原胥低低地笑。“嗯,等师尊你模样恢复了,咱们就回白室山。” 庚桑画已经从七岁倒退回了三岁,再返老还童下去,就得变成婴儿了。原胥没把握能带着个婴儿行走江湖,所以……打算从今晚开始就不做了。 庚桑画可不晓得他这点小心思,只觉得今天给他骑脖子买糖糕的原胥挺可爱。 “吁——” 在回去的路上,庚桑画夹着原胥脖子,嘴里模仿驾驶马车的声音,奶声奶气地使唤他。“芫荽,你再跑快点!” 原胥脚下一滞。“……要多快?” “就那种,嗖一下飞走的快。”庚桑画变成奶娃娃后说话方式也变了,不仅奶声奶气,还喜欢用手比划着说。“芫荽,为师记得你能飞的哇!” 行吧,他也确实能飞。 原胥沉住气,双手托住了庚桑画屁股,在稀薄夜色中招呼了声。“师尊,坐稳了。” 趁着夜色降临,也趁着荒郊野外了无人烟,原胥托住庚桑画倏然化作了元身。雪兽四爪刨云,在夜色中一纵即逝。 ** 半个时辰后。 在云头里已经变作了雪兽的原胥沉声问庚桑画。“师尊,弟子现在够快了么?” 庚桑画被他舒舒服服地放在柔软皮毛内,玉一般的小手薅毛,嘴里却故意道:“还不够快。” 原胥沉沉地笑。“你想要多快?” 庚桑画仰起头,看了会儿月色,眯着一双桃花眼,也笑了。“就,有多快要多快。” 原胥驮着他一边在丝丝缕缕的云层中快速穿梭,一边还不忘开个小颜色段子。“那可不行,男人快了,就没快. !感。” 庚桑画揪住他耳朵,嘶嘶地倒抽凉气。“你这叫戏童!” “哦,我有么?”原胥压根不在意地低笑,顺便补了一刀。“子时一过师尊你就得恢复成人样貌了吧?” “那又怎样?”庚桑画气鼓鼓的,打死不肯承认。“现在还没到子时啊!” 哦,那看来就是真的。子时一过,他这位返老还童的师尊就得恢复原貌,到那时……他的福利也就来了。 原胥沉沉地笑,爪下追闪电、踏雷云,在风声呼喝中最终回了句。“师尊,你会后悔的。” 庚桑画张大嘴啊啊啊地尖叫。 原胥突然提快了速度,风驰电掣般带他穿过了西贺牛洲,抵达南瞻部洲与东胜神州交接的那片黑海。 噗通一声。 原胥载着庚桑画一头扎入深海底。 “师尊,这是你我定情的地方。”原胥在海底沉沉地笑,托住庚桑画的身体,好让他浮在水中不至于下沉。 雪兽幻化成一个墨青色长发的美少年。 “这就是我本来的模样了。”原胥托住庚桑画,凑近吻了吻他的额头。“我知道你喜欢我这样,也知道你就算变成了三岁,也依然记得我。” 变成三岁的庚桑画怔怔地望着他,半晌,掉开脸哼了一声。 气泡在两人身畔或浮或摇。 原胥并不怎么介意庚桑画故意与他拧性子。哪怕这人换成三岁的容貌,也不过就是为了把从前在白室山上没能享受过的童年补回来。他纵容这人,自然也就能一直陪这人演下去。 “师尊……”原胥带笑叹息。“你我还须同修百年,百年后,取了那块异骨,你也就彻底自由了。” 庚桑画沉默了会儿,又哼了一声。“我为什么要取掉那块异骨?它伴了我千年,也祸害了我千年,如今要它是它、我是我,凭什么?!” 原胥小口小口地吻他那两道永远蹙紧的青黛色眉尖,缓缓地哄他。“不取骨,会疼。” 庚桑画用力推开他,扬起尖尖下颌,语气特别坏。“我就是疼死,也不要做个笑话。” “你怎地就成了笑话?”原胥诧异挑眉,抱住他双臂,笑道:“谁敢笑你?弟子这就去灭了他。” 庚桑画定定地望着他,随后手一指,点在原胥两眉之间。“你啊!你和那个花使者,都笑我。” “花清澪?我和他早就没干连了。”原胥顿了顿才哑声笑道:“确实没干连,早前在上界神宫,也是他是他、我是我。” 庚桑画冷哼了声。“那是因为他修极情道,你们相识于道争大战之时,你自然不敢对他说,说你欢喜他。” 顿了一会儿,庚桑画突然扭头直勾勾瞪着原胥。“原来他叫花清澪。” 原胥不动声色地回望他,语气淡淡。“嗯。” “他就是师门所说的那个堕仙。” “嗯。” “他……” “道争是因他而起。”原胥沉默了会儿,继续道:“他在瑶池边受尽折辱,最终竟以仙帝之尊,于轮回井边自剔仙骨,发誓永不入轮回。三十三天的极情道修为此发了狂,率众冲入白玉宫,极情道与无情道两位至高帝尊因此决裂。万年道争,实则都是因三十二天仙帝花清澪陨落而起。” 庚桑画睫毛微微颤了颤。“……你为何要与我说起这些?” 原胥叹了口气。“我知你恨他,也恨我依然记得他。我不能不记得,万余年道争……曾有无数的上古神族埋骨。师尊,我只是愧疚。倘或当年在瑶池畔,若我曾伸出援手,或曾仗义执言一两句,或许一切皆会不同。” 黑海底暗沉如昧,光并不能透入他和他的眼底。 庚桑画有那么一会儿没说话。不知过了多久,他陡然斜身往下,双腿奋力蹬开这沉滞的水波,竭力往下。 再往下。 原胥在他身后游来。 庚桑画一直逃,原胥一直不紧不慢地追,直到子时到,直到他被原胥褪尽衣衫拥入怀中。 “师尊……”原胥声音有点不稳,鼻息咻咻。“我以上界灵息灌入你丹田中,从此后或许百年,或许千年,弟子永远都会陪在你身边。” 庚桑画一双桃花眼底渐渐转至迷离,鼻息中起了雾,声线也乍然温软。“便……只是师徒么?” 原胥起先怔住,随后蓦然狂喜,低头亲吻他两瓣殷红薄唇。“当然不止是师徒,还是道侣。” 庚桑画并不回避他的吻,头一次,他甚至主动扬起雪白脖颈,好让原胥吻得更深。 师徒结道侣,在琳琅下界修仙宗门中是件大忌。但庚桑画不打算告诉原胥,若终要有一人冒天下之大不韪,那个人,就是他庚桑画好了。 这一夜的黑海底,庚桑画终于褪去一切羞涩,深沉地、彻底地拥抱两人间这一场契合。 ** 在游荡于凡尘四海八荒的百年中,庚桑画与原胥也曾撞见过一次故人。 那是在北俱芦洲的一条黄尘飞扬的官道上,辚辚马车内,庚桑画正从车厢内探出大半个身子,与赶车的原胥争抢棒棒糖。 原胥用现代社会学来的手艺,给庚桑画做了十支棒棒糖,却又坏心眼地故意逗弄他。“师尊,你想吃糖,得先亲我一口。” 霞光炽烈如火,子时还早,庚桑画还顶着一副三岁小娃娃的嫩面孔,闻言傲娇地哼了一声。“芫荽你敢不给我吃糖,我今夜就不让你睡觉!” 原胥抖动手中缰绳,回头,沉沉地笑了一声。“你多说了一个字。” 庚桑画睁大一双桃花眼,几秒后,突然反应过来,立刻飞扑过去掐住了原胥脖子。 原胥哈哈大笑,顺手捞住人,俯身正打算勉为其难地喂根棒棒糖。 耳边突然传来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 —“大师兄,你、你有儿子啦?” 原胥与庚桑画双双回头,就见到官道马车边立着个风尘仆仆的老熟人。居然是十二! 十二发鬓灰白,看起来就像是老了几十岁,说话时也十分踟蹰。“我找到了千年雪莲花,大师兄,你……可以回白室山了。” 原胥挑眉,怀里仍抱着庚桑画,笑了笑。“四十余年不见,十二你就去采摘了这朵雪莲花么?” 十二尴尬地干笑。“是啊,只采到了雪莲花哩。” 原胥掂着怀里乱爬的小娃娃版庚桑画,也笑了笑,从怀里掏出根棒棒糖塞住庚桑画的嘴,对十二道:“回总要回的,且等小娃娃再长大些。” “你、大师兄你真有儿子啦?” 原胥笑而不答。 又过了二十年,就连十二都赎罪似的回到了白室山。庚桑画与原胥师徒二人自然也回山了。 但庚桑画惯例白天里还是以小娃娃形象示人,众弟子从起初震惊,到后来渐渐都麻木了。就听“小娃娃”趾高气扬地命令原胥:“芫荽,我要洗jiojio,要吃糖葫芦。” 原胥大手一捞,把庚桑画骑坐在脖子上,一副老父亲模样就下山了。 庚桑画骑原胥,那纯粹就是为了报复夜里他不能。所以只能白天骑! 这天庚桑画屁股扭的跟麻花儿一样,舔着糖葫芦,脆生生吁了一声。“芫荽啊,为师深深觉得咱俩就这样蛮好?” 山风清甜,绿水悠悠,正扛着师尊下白室山买拨浪鼓的原胥脚下一个踉跄。片刻后,满脸的宠溺。 “师尊,你又调皮了。” *后记* 百年光阴倥偬,一袭红衣撑着红罗伞的花清澪陡然降落于白室山那天,来兑付昔日流溪河上旧约。 一大片红云降落,如同血般艳丽。 原胥额头戴着靓蓝色抹额,持剑厉声斥责道:“来者何人,竟敢私闯白室山!” 花清澪漠然撑伞道:“来取骨。” 雾气中蓦然现出个青衣人,青衣人搂住花清澪,冲原胥笑道:“某乃渊狱之主,特地陪哥哥来取骨。” 原胥抬起头,就见庚桑画正御风而来,大概是见他被夹击,这人脸上难得急切。 “师尊,”原胥喉头有点哽。“我……” 青衣人又笑。“你二人也可改改称呼了,况,百年早过,取骨于他有益无害。” 红罗伞在风中轻旋转,花清澪与庚桑画再次重逢。只是这一次,在伞停下后,庚桑画眉目变了,皎皎然别一人矣。 原胥抱住庚桑画抵死缠绵,不住哺以灵息,等他再仰起头,云雾深处早茫茫无人烟。 雾气迷蒙中只有青衣人含笑的一句: —“祝二位永结同心!”